第三十八年夏至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遇见顾长生的时候,西河镇还是一派安乐情形。至少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仗会那样快就打起来。

我至今仍记得,那晚顾长生穿了一件月牙白的长袍,璀璨灯火下,他弯下身子帮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油纸伞,那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折损他的清隽颀长,反而衬的他眉目如画。我在夜色中看着他,恍惚想起宋词里的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心动的吧。我从顾长生的手里接过纸伞,向他致谢,他长身玉立,朝着我笑,面孔柔软洁净。宿命的缘起,在那个微笑中将我和顾长生拴连在一起。我们相爱了。一切开始的水到渠成般自然,又隐约有些悲重。但我不管不顾,只盼着能够倾尽全力与他相守,不理朝夕。

顾长生是西河镇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提起西河顾家,无人不知。而我却只是一个毫无家世,贩卖纸伞为生的孤女。西河镇上的人全都不看好我们之间的爱情,甚至有的茶楼还在下注,赌我和顾长生还能好多久。我每每看到旁人异样的眼神,听到他们窃窃私语,总是淡淡一笑而过。我那时只是一味沉浸在顾长生给我的温柔里,我想爱就是爱了,不会因为家世这样的世俗外力而消逝。

那些静好的年月,日子过的柔软而绵长。我和顾长生常常在西河的柳堤上漫步。顾长生喜欢穿长袍,无论是月牙白,还是藏青色,他总能穿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气韵。他拉着我,我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能够感受到他清楚的爱意。我们走累了,就坐在柳堤旁的草地上,顾长生从背后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说,蔓卿,我爱你。我看着他清澈的眉眼,心里有些微凉,还有说不出口的酸涩。

易时隽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在西河的大街上收拾没有卖完的纸伞。你可是杜蔓卿姑娘。我抬起头,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他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但不失英俊倜傥。我想,如果把顾长生比作月光,宁凉温润,那么易时隽则像太阳,耀眼灼人。易时隽是来顾家派过来打发我离开顾长生的。我是后来才知,他是顾长生的表哥,自幼父母双亡,被顾长生的父亲收养。易时隽说,你拿着钱离开西河镇,离开顾长生。他看着我沉默,末了又说了一句,你和顾长生是不可能长久的。我一直未开口,却听了这最后一句,终于还是冷笑出声。呵,原来你和西河镇上的这些人一样,看轻了我和顾长生的爱情。我没有接易时隽给我的钱,在我看来,那是他和顾家,对我,对顾长生,对我们感情的侮辱。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兀自走开。

那天之后,顾长生再要出来找我,便越发的艰难。我们彼此心知,此时的良辰不易,于是每每温存,都是格外温柔。有一回的极致缠绵过后,顾长生和我躺在我有些狭小的床上,他搂着我,轻声说,蔓卿,你我真该好好感谢时隽表哥,若不是他帮着遮掩,我根本就不能逃出家门来见你。我冷笑,我是要好好谢他,若不是他拿钱来打发我离开你,我竟不知自己原有那样的价值。顾长生皱起眉头,蔓卿,你是不是对表哥有误会。我不再答话,只是狠狠的一口咬在顾长生的肩上,他唏嘘一声,反身抱住我,将我拥在了怀里。

记不得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西河镇上人心惶惶,大家纷纷说,清政府就要垮台了,当前政局不稳,又要开始打仗了。我偶尔在街上遇到易时隽,他亦是神色匆忙,看我一眼,不说一句话,肃穆冷峻。顾长生依旧时常溜出来找我,只是从前温润的眉目里,今时也开始变得焦灼。他用尽力抱着我,他说,蔓卿,怎么办,就要打仗了。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心,极尽温柔,我低声说,一字一句。我说,大不了,我与你一起死。若是能够在一起,死亡也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能感觉到顾长生的突然怔住,然后是一声叹息,隐约含着哀凉。

硝烟是突然肆虐的。此时的西河镇已经很混乱。我不再出去摆摊子,每日守在我的小屋里,冷望着外面的人心惶惶。所以顾长生过来找我的时候,见我还悠闲的在院子里浇花,他有些气急败坏,他说,蔓卿,北洋政府闹的好生厉害,日本人也要打进来了,所有人都在逃命,你为何不躲。我放下浇花的铜壶,我走过去,为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袍,我静静的望着他,我说,长生,我在等你,所以我什么也不怕。顾长生明显愣住了,好半天,他才牵起我的手进屋里,他说,蔓卿,可是我怕。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仿佛溺水之人寻着了浮木。我把他的头轻轻的倚在我的怀里,我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长生呵,长生。

战事越来越明显,我甚至每晚都能听见炮火的轰鸣声。但我的心却慢慢静下来。顾长生告诉我,顾家决定此时迁往上海,而在易时隽的帮忙说服下,顾长生的父亲,终于同意顾长生将我一同带走。顾长生不能来接我,于是和我约定明日子时在西河镇北边的朝安码头见面。那晚顾长生走前,用力的抱住我,他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他说,蔓卿,你一定要等我。我咬着牙,含泪看着他。我说,长生,我会一直等你,等到老,等到死,哪怕岁月苍老了我的记忆,我也会一直一直等你。长生看着我,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我们拥抱着,那一瞬间,我和顾长生忽然有了一丝生离死别的感慨。

第二日入了夜,我沿着小路偷偷去往朝安码头,一路上都有百姓在逃窜,也有扛着枪的军队,我分不清对方是是敌是友。但彼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畏惧。我想,只要我再坚持些,我就能见到我的顾长生了。我们便可以厮守一生,再也不分离了。我的心里满是欢喜和爱意,哪里还有害怕。当我到达朝安码头的时候,顾长生形容给我的大船已经开出些许,想是船上的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我急忙奔过去,顾长生站在船头,月白色的长袍猎猎飞扬,水面上稍许灯光辉映在他面孔上,衬的他宛若谪仙,只是他的神情却是焦急而慌乱的。顾长生伸出手,冲我喊,蔓卿,跳上来,快啊,快跳上来。我看着大船离岸的距离,心一横,正准备跳时,却忽然被人从后拉住。我猛地扭过头,看见两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将我扯住。放开我。我和他们撕扯着,但怎样都无法挣脱。顾长生亦在船上嘶吼,但他被易时隽还有另外几个随从拽住。他的声音是那样哀痛欲绝,我甚至看到他的面孔,因为惊吓和愤怒有些扭曲。我听到他大声喊,爹,快派人救蔓卿,我求求你,快救她啊。蔓卿。然后是他一声声呼喊着我的名字。那样的悲痛彻骨。那样的哀伤欲绝。

我被那两个人拖着朝漆黑的巷子里走,我一边用脚踢一边不停的骂着,你们是谁,放开我。其中一个男人骂咧咧的扇了我一巴掌。那一下极重,我的身子几乎被用力的甩了出去。那男人说,你就死了心吧,顾逸怀已经将你送给我们了,算是我们哥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他们顾家的额外好处。我的心忽然一片冰凉。顾逸怀,顾长生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终究呵,我和顾长生都太过幼稚。我跌坐在地上,放弃了挣扎,心如槁木,我想想好好坏坏,我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是,我下意识的抚摸着我的小腹。那二人见我跌坐地上,衣衫因为适才的撕扯也已经有些破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他们朝着我逼近,狰狞的笑着,我有些绝望的闭上眼,我想,莫若一死。长生呐,我们来世再见了。此时,我忽然听见两声闷哼,仿佛还有刀子插入身体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蔓卿。我睁开眼,看见易时隽英俊的面孔,只是比平日里多了些紧张。他的头发还有身上湿漉漉的,还淌着水,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尖处渗着点点鲜血,我忽然的一阵恶心,想要呕吐,然后就晕了过去。

这一昏睡便仿佛是极长的时间,我做了许多的梦,一会是顾长生和我告别,一会是战火中顾长生朝着我奔来,然后一门大炮落在了他的身前,在他周围爆炸。我惊的大叫一声,长生,然后从床上坐起来。我睁开眼,冷汗涔涔。我打量着,依旧是我在西河镇的小屋,我松了口气。又忽然想起了易时隽。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做梦,但救我的人,的确是易时隽。我随手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正中间的炉子上,煮着一吊白米粥,我已经闻到了大米的香气。然后,我看见月白色长袍身影背对着我立在花架旁。我心里一动,长生。我跑过去,从后抱住他。易时隽回过头,他的唇角抿着,看上去有一丝的冷漠。我讪讪的,松开手。易时隽也不搭理我,只是进屋子里翻找出碗筷,然后盛了一碗粥,递给我,我下意识的接过来端着。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就坐在花架旁的矮凳上喝着。我觉得此时情景有些尴尬,喝了口粥,便想随便扯个话题,我说,你怎么穿着顾长生的袍子。话一出口,我便悔的想要咬断舌。易时隽倒还好,他只是愣了下,大概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他说,我衣服湿了,你屋子正好里有长生的衣物,我便先换了。我哦了一声,两个人接着沉默。

最后是易时隽打破尴尬的局面。他说,杜蔓卿,你往后打算怎么办。我放下碗,有些呆呆的出神,我想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凄凉的笑,我说,顾逸怀骗了长生,骗了我,但我答应过长生,我会等他,生生死死我们都要在一块。我想长生也会坚守我们的誓言。所以,我要去上海找他。易时隽皱着眉,他说,眼下四处都在打仗,你一个孤身女子如何寻人。我笑的讽刺,我说,浮生所欠只一死,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找不到也等不到顾长生。易时隽的表情沉了沉,他抿着唇,说,你不怕死,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呢。我惊住了,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小腹。易时隽说,你晕倒之时我替你把脉,才知道你有了身孕。你为什么不告诉顾长生,也许这样,顾逸怀会同意带着你一起走。我苦笑,因为我当时根本没有确定自己怀孕了,我想到局势稳定后,给顾长生一个惊喜,熟料此番变故。我问易时隽,那你不是已经上船走了么,怎会回来。易时隽没再搭理我,而是沉默不语。我悻悻的,亦不再说话。

我和易时隽在这里又呆了三天,时局越来越混乱,然后他终于决定带我离开西河镇。那天我们正在吃晚饭,易时隽忽然抬起头说,我们去上海吧。那一瞬间,我黯然了许久的眼眸终于闪出一抹神采,易时隽的面容却冷了下来,但我没有在意,我想某些人大概天生情感冷漠。我和易时隽化妆成一对乡下夫妻,一路躲过封锁盘查。原本我的意思是扮作兄妹就好,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对易时隽依然是抵触的,我想这大概和我们的初见有关。我把扮兄妹的想法说出来后,易时隽只是睥睨我一眼,然后冷哼,瞄了一眼我的肚子。我看懂了他的意思,逃难的日子还长远,我的肚子迟早会明显隆起,而扮夫妻则是最方便的举措。我没有再拒绝,只是略微脸红,觉得有些尴尬。

从西河镇到上海的路坎坷而遥远,我和易时隽走的很是艰辛,但我内心始终坚守着一个信念,寻找顾长生,我想找到顾长生就好。在那些战火烽烟的岁月里,顾长生仿佛长成了我心里的一个信仰,日日夜夜支撑着我,给我以动力。只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我和易时隽在走了十来天后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没有多少钱,从西河镇走到上海,如果只靠我们现有的银票,完全是痴人说梦。一路停停走走后,我和易时隽决定在长春停留一段时日,连日的跋涉,我的身体已有些吃不消,开始出现妊娠反应,很快就变得消瘦。易时隽找了一家老百姓的家里好说歹说才让人收留我们,白日里我留在家里休养,有时帮主人家的大婶做饭打打下手,而易时隽则每日和男主人一同上山打柴,做苦力。抵消我们的食宿费用。晚上我和易时隽则同在一间屋子休息,我睡床上,而易时隽则打地铺。这些时日,我早已看出来,其实易时隽并不是我当初印象中的冷酷漠然,他是典型的面冷心热,我也渐渐对他放心了不少。那些日子里,我们也会在深夜彼此睡不着的时候聊聊天,说说话。我那时才知道易时隽原来和我一样,也是从小痛失双亲,在顾家过着寄人篱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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