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生活。在漫长的夜里,我听着外面的狗叫声,还有距我咫尺躺在地铺上的男子温实的呼吸声,心里有着天长地远的恍惚。我想,我的顾长生,你此时究竟在哪里。可安好,可康健,可想我。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很久。战争一旦开始便仿若烈火燎原,仗很快就打到了长春。那天的晌午,我的身体好些了,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易时隽穿的长袍在这些时日的奔波里早已变得破旧,我揉搓着那件袍子,恍惚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西装严肃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门忽然被推开,然后易时隽和男主人匆忙的跑了进来。易时隽赶我去收拾东西,说我们立刻就要离开。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很是苍白。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易时隽低低的吼了我一声,不要问了,赶快去收拾。男主人在旁边颤抖着说,日本人打进来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忽的浑身一激灵。最终主人家夫妇打算躲在地窖里避祸,我和易时隽从后院抄小路离开的时候,男主人忽然赶过来,把一个小布袋递给我们,我接过来,里面是一些银票和番薯馍干之类的食物。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眼神有些闪躲。易时隽抿着唇,一言不发,没有拒绝,亦没有道谢,拉着我匆忙离开。我们沿着南边的森里一路避走,却依旧能听见城内的炮火连天,此时,我和易时隽的心情都很沉重,彼此也没有心思交谈。在这样硝烟漫起的岁月里,我抚摸着腹部,心如刀割,那里有个幼小的生命成长,可是他的父亲,我的顾长生,却将我们丢失在了茫茫天地里。

我发现易时隽受伤的时候,我们正躲在一家破落的庙宇里生火。我眼睁睁看着他忽然倒下,面颊烧的绯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三分清明,三分迷离。我扶着易时隽,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我想怎么办,就连易时隽都倒下来了,我还能怎么办。此时,我终于意识到易时隽当初问我以后要如何生存这句话的意义何在。原来,生存竟是这样艰难。我们离下一个目的地还很远,而长春城内此时又被敌人攻进,真真是进退不能。那个夜晚,是我人生里最煎熬的一个夜晚。我整夜守着易时隽,从破庙周围采摘宽大的树叶借着上面的露水贴在易时隽的额上给他降温。易时隽一直皱着眉,左肩不停的蠕动,我心下一动,撕扯开他的衣衫,眼泪在那一瞬间吧嗒吧嗒掉下来。易时隽的左肩上,横亘着一个一指多长的伤口,伤口周围浮肿,似乎是有些发炎了。我忽然就反应了过来,一定是易时隽和男主人在外遇到了敌人,然后共同制敌时受的伤。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一向小气的男主人在我们走之前给我们银票和食物,还有那个我当时没有读懂的歉疚眼神。易时隽你这个白痴。我哭着骂道,可是他却根本无法听见。我在紧急焦虑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传记里经常描述那些野外受伤的人就地取材采摘草药疗伤。我又跑到外面,摘了一大把看上去和书里差不多的野草,我心一横,此时也别无他法,倒不如听天由命。我把那些野草捣碎,敷在易时隽的伤口上,然后隔一会便再重新替换。如此反复,纠葛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易时隽醒来的时候,我正跪坐在他身旁打瞌睡。易时隽叫我的名字,缦卿。那一句声音极其细小,但我还是听见了,我一下子就醒过神来,我看着易时隽,又哭又笑,我说,易时隽,我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看着我,怔怔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刚刚醒来所以显得有些神色不清明。我说,你没事了吧。易时隽扬起手,指尖刚要触摸到我额前垂落的刘海时,忽然缩回手,我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易时隽扭过头去,假装咳了咳,面色依然有些绯红。然而,他下意识的那个眼神和动作,却仿佛烙铁一般烙在了我的心上。我恍惚中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当初会跳下去上海的船赶来救我,可是我不敢想太深,我害怕触碰那样的答案。此时我只是想,顾长生啊顾长生,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呐。

念生是在战乱中出生的,此时的我和易时隽,决定在河北多呆一阵子。我刚生产完,身子还很虚弱,念生又太过年幼,不适合远行。因为战事的人心惶惶,易时隽得以用很少的钱在郊外租住了一套房子,那房子很宽敞,远离硝烟,院子里种着白茶花,很是整洁。我是后来才知道,易时隽在那时卖掉了他父母留给他的玉佩,才勉强换了钱支撑我们度日。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我在家照顾念生,而易时隽每日出去做工,晚上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些饭菜回来,不是什么名贵的吃食,但那时却显得弥足可贵。然后每晚临睡前,易时隽都会交给我一些钱,说是日后我们去上海的路费。那个时候,我抱着念生,看着易时隽的倦容,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其实如今这样的日子多么的像是一家三口啊。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住了,然后狠狠否决,我想我的顾长生还在等我呢,而我和念生,也一定会等到他的。

在我们离开西河镇第二年的时候,念生一岁。因为没有足够的盘缠,也因为念生的年幼体弱,我们一直停留在河北省的那个小镇上。那一天,念生熟睡后,我去附近的山谷里捡拾柴火,易时隽的身体因为操劳也日渐颓唐,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但我不忍心,也没有立场任他这样为我和念生付出。于是在念生满月后,我便常常沉着他熟睡后出去拾柴火卖钱。这天,当我回到我们的院子时,我看着洞开的院门,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我冲进卧室,却被眼前的一幕吓的魂飞魄散,两个陌生的日本兵正把念生从床上拖起,念生柔软的小身板在他们的掌心里,显得那样柔弱,他哭的哇哇声,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哭着大声扑过去,放开我的孩子,你们这群魔鬼。但那两个日本兵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们看着我,眼里闪过一抹我熟悉的恶趣,我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的想要逃跑,但念生还在他们的手上。我哀求的看着他们,把念生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其中一个日本兵被念生的哭声吵的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忽然一把抓过念生,在我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将念生朝着对面的墙体摔过去,我的眼前蓦地一片猩红,我看着我的念生在那面墙上绽成花一样,血红的花朵弥漫,刺伤了我的眼,我的喉头一片甜腻,我感觉我的心肺好像都要碎裂了一般。我看不到任何,也听不到任何。那两个日本兵猥琐的笑着,将我推倒在地,撕扯我的衣衫,但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是歪着头看着墙上的那滩血,它那样的红,那样的红,而我的念生就落在那片血红的地上,世界一片黯淡。

禽兽。我忽然听到一身暴吼。然后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忽然减轻。我的眼前恢复一丝亮光。我看见易时隽愤怒的面孔,他抄起地上的凳子砸向那两个日本兵,一声声,一下下,那两个日本兵终于倒下,可是我的念生却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眼泪无声的泛滥着。易时隽脱下身上的长袍裹在我的身上,他抱着我,整个人直哆嗦。易时隽说,对不起,蔓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我念生。易时隽说着,忽然一声枪响,然后是一个激灵,易时隽缓慢的回过头,那其中的一个日本兵在倒地后竟然凭着最后一口气力扣动了扳机,才垂死过去。子弹穿过了易时隽的胸膛,他抱着我,面色越来越苍白。他一步步蹒跚着,走到床边将我放下。他跪在床沿,握着我的手,他说,蔓卿,我不能再陪着你等下去了。你独自去上海,你要小心呐。易时隽的脸上是惊心动魄的笑容,那笑容惨淡孤绝,却成了他在这个世上留给我的最后印记。我看着易时隽慢慢的倒下去,我感到一阵冰冷,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在同一天,我失去了念生,失去了易时隽。此后天大地大,除了我心里如神祗一样存在的顾长生,我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

我埋葬了念生和易时隽,带着那些时日积攒的盘缠,独自踏上了去上海的路。一路战火绵延,我独自过得很是艰辛,在离开西河镇后的第四年,我终于走到了上海。等到真正踏上那块土地我才知道,这座城市何其宽广,要寻找一个人是多么的不易。而后是辛亥革命,北洋军阀分裂。在动荡中,我心中的信念如风中烛火,岌岌可危。我不再如当初的信誓旦旦,我不知道顾家是否真正迁往了上海,而我又是否真的能找到顾长生与之相守。关于那个看不见的未来,我想我已经变得麻木了。可是等待顾长生已经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永恒的事。只是,我还是会想到念生,还有易时隽,我的心一阵阵翻来覆去的疼。我想起易时隽英俊的面容,他还那样年轻,可是就那样冷清的葬在他乡。而我也隐约知道了易时隽没有说出口的情意,可是此一生,我们遇见的太迟太迟。

人生潮起潮落,世事跌宕。战事逐渐平静后,我在上海安定下来,重操旧业,卖伞为生,这样一晃竟也居住了十二年,我已从遇见顾长生的二十二岁妙龄长成了如今年老沧桑的三十八岁。我尝试过寻找顾长生的下落。但偌大的上海,姓顾的人家有太多太多,而西河顾家,仿佛随着那一次战乱的迁移,彻底的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顾长生,然而,他是我胸口里跳跃的疼痛,时时都在提醒着我那段烽烟缭绕的过去。我有些认命了,我想老天也许是故意安排了我和顾长生的遇见,然后要我用一生的辗转追逐来偿还。我看着推车上摆着的油纸伞,心里恍恍惚惚都是从前的过往。

阿妈快来,这伞真好看。我看到一双稚嫩洁净的小手拿起了一把纸伞。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扎着蝴蝶结的漂亮小女孩,灵动的双眼,却透着我说不出的熟悉。若惜,街上人多,别跑丢了。我看着走到摊前的女子,宝蓝色旗袍,挽着整齐的发髻,虽已不再年轻,但仍能瞥见她少女时的雅致风韵,只觉说不出的雍容。我看着这对母女,心里忽然打了个突。那个叫若惜的女孩子拉着母亲的手看着我摊子上的油纸伞,兴奋着回头叫道,阿爸,快来。然后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男人停留在我的摊前,我听到他说,绿乔,天色不早了,带若惜早点回去吧。我听闻那句话,仿若石破天惊,我的手哆嗦了一下,其中一把油纸伞从摊位上滑下落在地上。那男人下意识的弯腰捡起,起身递给我,一切熟悉的和从前一样,仿佛是唤醒过往里的那段缘起。我从他手里接过伞的刹那忽然抬起头来,我看着他,泪眼婆娑。长生,长生呵。我看着眼前的顾长生,可是人事全非。

顾长生也是痴痴的望着我,仿佛怔住了。我和他隔着那一把油纸伞相望,而一旁却是他幸福的妻儿,十六年的时光,都在一朝一夕间灰飞烟灭。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深情,原来最终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守。我突然想起了我和易时隽在逃难时听到他在梦中说过的一句话,易时隽说,蔓卿呐,不要等长生了,你是等不到的呵。隔着十六年的尘埃往事,易时隽也早已亡去多时,但我此时才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那句话。怕是易时隽,早就料到今日的结局了吧。在一切平静之时,顾长生的情意可以温柔绵长,而一旦发生变故,他骨子里的软弱自欺,终究会导致那份情感荡然无存。

我终究没有和顾长生相认。只是那日,我在收摊之时,佯作漫不经心的向人打听方才那幸福的一家三口。那人一脸钦羡神往,他说,哦,那是周家的少爷夫人。周家是十六年前迁往上海的,听说周家的少爷和沈家的绿乔小姐早有婚约,所以才一迁过来便举行了盛大婚礼,虽逢乱世,但那场婚礼亦是羡煞不少人。我听了连声应和,笑的平静安宁,心里一片月朗风清。我想,在这乱世之中,顾家原来将姓氏都已换掉,我的顾长生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顾长生。而等待的尽头,也并不一定都是天长地久。

我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的描眉,点翠,然后换上我最好看的衣衫。我梳妆好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不复年轻时的青春艳丽,但却依稀能够看到旧日的风貌。我推开门,今晚的月光和十六年我奔去朝安码头找顾长生的那晚一摸一样。我的心里有些微微的疼,那是十六年前的伤口,在今时今日,痛又缠身。我一步步走到上海最繁华的地段,然后在一处别院停下。那别院上的匾额悬着周府二字,隔着烛光,可是我看的依然清楚热烈。我笑的眉眼生花,此时的这条街空无一人。我想起漫长的十六年,想起念生,想起易时隽,我的心里又疼又凉。我拔出别在衣襟里的匕首,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胸膛,血流了出来,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怖,只是熟悉的让人发疼。我蹒跚着向前又走了几步,然后一个踉跄,倒在了周府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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