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我的人走了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2009年11月26日晨,我的外婆巩秀芬女士永远离开了我。

无法言说的悲痛。写下这些文字,谨以此纪念我的外婆,缅怀最疼爱我的外婆。

 

我爱我的外婆,从小就爱。外婆是带着母性的光辉来到我身边的。

 

1

第一次被放逐

 

我出生在春天,据说是一个晴朗的略带寒意的日子。我10个月以前由保姆带。保姆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

年轻,总会犯下错误。错误就像一棵树,埋下去,会生长,会开花,会结果。它始终沿着种子的质地,种子里有悲伤,它的枝叶里定是挥之不去的忧伤。这就是所谓的蔓延,像血液一样流淌在身体的每一处。

我们通常所说的因果大概就是如此吧。一个因,导致一连串的果。这很像一棵树。而我愿意它是一棵苹果树,上面结满红红的苹果。可它不是,它好像是一棵莲子,每一颗都苦涩异常。

那年冬天,我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每天用鲜艳的花布被子包成一个枕头的样子,放在一张大大的床上。我躺在里面,时而睡觉,时而吮吸手指,时而微笑,时而哭泣。

一个婴儿它的内心是什麽,无法获知。这个时期属于无法寻找的回忆,因没有语言,一切猜测都显得模糊。冷暖是什麽?悲欢是什麽?感觉得到吗?能够表达吗?我总想,很多时候,会因为没有语言而导致黑暗,所以,我一直把语言视为一种光明。

危险的到来或者悲剧的到来总是这样悄无声息,怕惊醒了那些蛰伏的安然。那天,我就是这样静静地等待着那已不知不觉来临的危险。

那天,我穿着新新的棉衣。我不会说话,我还无法行走,我是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懵懂的婴儿。

那天,同往常一样,我喝了香甜的牛奶,然后尿湿了棉裤,然后放声大哭,抗议这濡湿的包裹。

那个一直在炉火边看小人书的保姆,就这样向我走来。她笨手笨脚地松开棉被,提起我的双脚,迅速用手摸了一下,她再回头看了一眼那本放在板凳上的小人书,好像犹疑了一下,然后她就把我从被子里抱起来,依旧来到炉边坐下。然后,她举起我的右腿,放在旺旺的炉火上,来回烤。有蒸腾的水汽,有撕裂的哭声,一定还有挣扎,还有一个只能用哭喊来表达感受的婴儿的无助恐惧和剧烈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有时候是一种等待,等待拯救。

妈妈就是我的拯救吧。下班回家的妈妈推开门,那个保姆正一只手举着我的腿放在炉火上,小人书用另一只胳膊肘压在大腿上入迷地看着。妈妈疯了一样的扑上来,一把夺过我,一边哭,一边解我的棉裤。

那时,我的腿已经烤伤了。现在还依稀看得到那隐约的痕迹,比皮肤的颜色略深,呈褐色,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这段往事

也许,我不应该说想起,它不属于我的直接记忆,所以,这应该是一种没有记忆的记忆。就是说它发生的时候我无法懂得或记得,但是后来会在一种来自别人的叙说中找到,会在一种遗留的伤痕中找到,或者是在一段残留的文字里,老旧的物什里找到它的存在。它们会一直隐藏其中。对于这样的记忆,我称之为唤醒的记忆。

伤好以后,妈妈再也不敢雇佣保姆。爷爷奶奶在济南,虽然爷爷的工厂已经被公私合营,但是他仍留在了那里,那是他经年的心血。伯伯在山师大任教,奶奶要在家看护伯伯家比我大一岁的小姐姐,再说那里路途遥远,离我们的小城有五百里路;外公外婆家就在距离我们小城约三四十里路的一个乡村。我好像没得选择,只能去乡下外婆家,一个叫南里的地方。

我倒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深深地喜爱。我想,若一个人喜欢自由的生活,那定要选择乡村,因为它能给予一个人随意闲散安然,自始至终你都可以把握自己,不会被限制;若一个人喜欢繁华熙攘,可以选择城市,但他必被城市所控制,他会逐渐失去自己。

就这样,仅十个月的我,来到了外婆身边。

这是我第一次被放逐。

放逐这个词是我长大以后给予这段经历的一个诠释,应该就是放逐,我现在仍坚持这样认为。因为我从此失去了母爱,失去了对一个家庭的某种意识。从此,无论在哪里,总带着无法摆脱的漂泊感。极度怕冷,怕暗,怕陌生,我知道,这是一种缺失,因缺失导致的缺失。

不知为何,长大以后,反而对陌生之地有了向往,渴望去进入,去到达,去逾越,拥有。我知道,我最初的个性终于以丰盈的姿态出现了,于我,这是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由此可见,人还是会逐渐的回归自己。

 

 

 

2

第二次被放逐

 

南里,一个很美的地方,这里有小河,水草,鱼儿,石桥,桥下有四个拱形的桥洞。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庄稼,有时看到麦田,有时看到棉花,有时会看到大片大片的烟叶。

小河在坡的下面,往坡上走,会看到一排排房屋,有深深地窄窄地胡同和小巷,种着成片的杨树,榆树,槐树,还有枣树。

外婆家,记得是一个黑色的木头大门,上面有两个铜环,门槛很高,我总要高高抬起脚才迈得过去。院子很大,种着蔬菜,从院子里一直向前走,然后再上几级台阶才能到厅堂。台阶的两边种着石榴树。我有时会站在台阶两侧的石头平台上玩,高高跳着去够那长在树上的通红通红的石榴。

外公是教师,家里有四个舅舅,三个舅母,那时小舅舅才十几岁。

他们都喜欢我,当宝贝一样稀罕。应该说我失去了一棵树,却得到了整片森林。但是有时候一棵树的意义要远远胜于一片森林。所以,这样的拥有,于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时候男尊女卑的观念还很严重,特别是农村,丫头一般不招人待见。可是外公却独独喜爱了我,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爱。他每次回家什麽也不做,轻轻用手臂提起我,再轻轻甩到背上就走,他叼着烟袋,满大街溜达。我每次都偷偷把鞋子甩在院子里。我愿意赖在外公的背上,憨憨地笑着趴在他的背上,看他卖弄一样的跟人家说笑。

有时,老远会听到拨浪鼓的声音,他会站住,静静地等卖货郎挑着担子从巷子里走过来。外公总会给我买一些小玩意,他只给我买。惹得舅舅家的孩子直喊外公偏心。

外公亦是不管别人说什麽,执意地宠我。他逢人便说:这孩子,我要了,我要留下来,不许她回城,我要她一直跟着我。

谁成想,在我五岁那年,外公就去世了。是肝癌,一种很折磨人的病。我的外公,不知他是忍着怎样的疼痛,还一直宠我,躺在病床上,讲故事给我,逗我玩。

可恨那时我还不懂事。下葬的那天,我还像个野丫头一样在街上疯玩,从街的这头跑到那头,后来,我就一直蹲在一个井沿边,看水里的我,看着一个男人将辘轳上的绳索放到深深地井里再用力摇上来,有晃出的水泼洒在井边,湿湿地。

蹲累了,我就顺手从路边采了几根狗尾巴草,编着小兔子的样子往家走。

一个大婶看到我,用异常愤怒的眼神盯着我说:你这孩子,外公走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还在这里玩,快去送送他。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就往家跑。我听到那人在身后叹气:这孩子,白疼了。

我边跑边哭,心里感到恐惧,再次重复一种恐惧,和小时候不一样的恐惧。那时还不知道死的含义,但知道见不到是什麽意思。

家里没人,静悄悄的,几只小鸡在院子里闲逛着溜达着觅食。

我一个人在厅堂里站着,那一刻,很无助,好像有一种阴森之感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我怯怯地藏在门后面的阴影里哭。心里想着:他们都去哪儿了?外公呢?外公不是在床上躺着的吗?怎麽不见了?

……

外公走后,我就回城了。我是带着哭声走的,剧烈而嚎啕的哭声。我拒绝离开这个地方。我抗议。可妈妈说:走吧。必须走。要上学了,托儿所都联系好了。

我是被强行押走的。那一刻,无论我怎样倔强,都无法抗争一种现实。

我走了,这是我第二次被放逐。

这两次放逐直接导致了什麽,我不知道。反正我的性格已经是改变改变再改变,摧毁摧毁再摧毁。

为什麽这样说呢?乡下的放养让我任性,倔强,叛逆,野性。可是这一切在5岁突然嘎然而止。好像正弹着悠扬乐曲的琴弦,嘣的一声,断了。再重新换一根,却怎麽也走不出原来的音。那音,已消失在素弦琴断的那一刻。什麽弦,弹什麽音,就是这样。所以,回到城里,再也寻不到原来乡村的味道。这里陌生,这里严谨,这里有约束,这里有家规,这里有很多很多的限制。感觉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地方,一直有深深地恐惧。我不敢反抗,我只在爱我的人面前撒野。在陌生之地,我安静,沉默,驯服。

这样久了,最初的个性逐渐被后来的性格所压抑,替代。虽替代,但它不会消失,不会被生活消磨掉。我知道,它一直在我心里,隐藏这,蛰伏着,永远以不败的姿势存在。

 

 

 

3

哪里种植,就哪里生长,魂就在哪里

 

外婆,我最亲亲的外婆,给了我温暖,给了我母爱,给了我最快乐的童年。

外婆给我做新新的衣服,头上扎红色的头绳,每每打成蝴蝶结的样子。虽在乡下,但她总把我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可是往往不用半天,我就会脏兮兮地从外面回来。外婆亦是不怪,轻轻拍打我身上的尘土,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洗手。然后从灶里取出早就烤好的山药,剥开,露出雪白雪白的一截蘸了白糖给我吃,用小调羹喂我稠稠的米粥。

我从小就挑食,喜欢吃素食,并且喜爱到极致。我倔强,不喜欢的东西坚决不碰,我会有一种本能的抵制,我会一直坚持。所以,我一直很瘦小,小的时候我让外婆很为难,因为我喜欢的东西很少,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小时候总爱穿外婆的鞋,小小的脚放进去,像放在一个小船里,每次还非要挪着走几步给外婆看。总说:外婆,我什麽时候才能穿上你的鞋子啊,我好喜欢。傻丫头,干嘛穿外婆的鞋子,外婆的鞋子丑哩,难看哩。我说:外婆,我想看看你的脚。可是外婆的脚总是藏起来不给看,不让看。我就好奇脚要怎样弯才可以弯成那样,像月亮哩。于是我使劲掰自己的脚,想要弯成月亮的形状,还没弯下去,就已是生疼生疼的了。

后来再想穿外婆鞋子的时候,忽然就穿不上了。把脚伸进去,我怕给外婆压坏了鞋后跟,要使劲翘着才行。我说:外婆,快看,我穿上了,我终于穿上了。

我逗着外婆。外婆亦知道我在逗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哪里种植,就在哪里生长,魂就在哪里。就像种子,撒在哪里,就长在哪里,盛开在哪里,这是一种种植。生命的种植跟植物的种植一样。

每年假期是我最快乐最放松的时候,我会飞一样奔到外婆的身边。好像我的家,我的灵魂就一直在这个叫南里的地方,像风筝的线一样牵着我。我只要在外婆身边就有安全感,莫名的安全感。温暖的安全感。美好的安全感。

我在外婆身边,但我不守着她。我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放肆地玩。我最喜欢去河边。因为那里美。外婆只许我在北岸,不允许我去南岸。我总不知为何。

那一天,走着走着就到了南岸。我们不是有意要去,是沿着河边的一溜枣树过去的。我们爬到树上去摘那些遗漏在树上的枣,每一棵树上总会有几颗红枣。这样边摘边吃,不知不觉就到了南岸。

南岸亦是很美。清澈的水,青绿中已经泛黄的青草,还有一片墓地。我们漫无目的的走,在坡上竟然发现一张蛇皮,有着斑驳的纹理。舅舅家的孩子说:听说蛇皮能治病哩。我如获至宝,装进口袋里说:带回去,给外婆。

我们在坡下玩了整整一下午,天黑才回家。晚上,我就发烧了。外婆带我去看医生,吃药打针,都不行。末了,外婆就带我去找庄里的神婆子。神婆子居然说我灵魂附体了。外婆便急急问我去了哪里?是不是去南岸了?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外婆的眼里掠过一丝忧伤。那个神婆子神神叨叨的比划着说着什麽。然后在我额头上一摸说:没事了,回家吧。

第二天,我就奇迹般的好了。外婆拿了小板凳,做了我最喜欢吃的青菜鸡蛋面。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外婆说:以后再不要去南岸了,记得不?我说:为何?不为何?为何嘛?外婆。外婆叹了口气说:那是一片墓地。那里有陌生人,也有我们的亲人,还会有游荡的无家可归的魂灵,还有想家的魂灵。我说:外公也在那里吗?是的,所以,别去。为什么?我去了,外公不就能看到我了吗?他喜欢你,所以,他会不由自主的靠近你,他会想亲近你。死人和活人之间隔着一个世界。走了就走了,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若再来,必带着阴气而来。这阴冷之气若附在人身上,人就会生病,懂吗?我懂了,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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