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海之夜
“夜雨更盛的时候,酒店旁的森林,我就回来。”字条上写着。
拂晓的晨曦越过海平线,温柔投射于细软的白沙之上。约一刻钟之后,他忽然醒来,在酒店宽大柔软的床上。帘幕如壁垒之厚重坚实,以致室内恒常黢黑无光,无灯则昼夜不辨。他以惺忪睡眼环视四周,仅见的漆黑如世事深邃。当对峙足够长久,当静物逐渐显现轮廓,黑色之谜也越渐揭晓,随着视界之复原,睡意亦如潮水般褪去它的色泽。一切流变何尝不如此,由太初混沌至条分缕晰,如是,获得一个点则须掌握它的一个邻域,他想,随即推开怀中的薄被,双脚踏上柔软的法兰绒地毯,走向如水银般凝结的帘幕,伸出手去。是的,他要拉开它,像拉开一场浩荡的革命,而绝非求助于水晶吊灯——惟有弱者寻慰于幻觉——而饮鸩止渴,岂非另一种勇敢?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吊灯是幻觉的缔造者及本身,你看,它的神性与心灵之火究竟在何处?灯,如大麻与吗啡,是不具备灵魂的,凝聚的罪恶将其吞噬,抑或生而不具,这些背德者究竟为何而生?他猛地拉开那重帘叠幕,如同扯碎潋滟的梦,然后与他相遇的是辽远无际的海平面。湛蓝的海水盛满换日线以北的云霞,也信手将盛夏的破晓撰写于素白的沙滩上。他打开窗。
每当事物的真实性自眼前不胫而走,上帝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告知。至于能否注意到,则全在天缘与悟性。清凉的海风穿过房间,驱散隔夜的浊气,便是天之昭示?这岂非可笑,若不是人打开窗,风又怎能趁虚而入?作如是观,你便绝非一个虔诚使徒,是的,上帝以物昭示于人,亦以人为媒作用于外物,你活在他的内里,所行便无不渗透着他的意志,他想,随即瞥了一眼写字台上空那张随风飞舞的纸条——倘若心怀鄙薄地生活,将无法看清被观察者的全貌。他笑了,俯身自深红色地毯上拾起,然后看到上面的字。笔锋纤细而安详。
三天以前,他来到圣托里尼岛,日光正好。爱琴海的气息与神秘是它永垂不朽的主题。彼时他拖着行李漫步于海滨大道之上,高大的桐树恍惚了日光,松鼠在阴影下奔跑。沿岸建筑繁多,林总而风格各异,不过大体说来数量以圆顶楼堡为最。道上空旷无人,柏油乌黑发亮,他忽感颈里一阵轻微的刺痛感,鳞次栉比间彷如有潜行者窥伺,他环顾,便一眼发现了它——海滨旅馆,小字写在一块三角形招牌上,最稳定的形状,宣告着无声的有关存在的誓言。毫不惹眼,姿态却迥异于争奇斗艳的旁者,无疑散发着某种的气场,尤其吸引如他一般投契的旅者。旅店外部平凡无奇的装潢,内里却甚为豪华。厅堂远比自外看上去宽阔。深红地毯,几座沙发散落有致,杂志架上琳琅满目,青花瓷瓶中的几束玫瑰仿佛染上了东方气息,远处一架三角钢琴,琴帆上飘逸的花体字刻着海顿之名,客人们尽皆从容闲适,或饮着蓝山与琴酒,或戴着金丝眼镜安静阅读……而在走入它的时刻,他却感到渐进而深的真实性的缺失,世界的某个部分仿佛发生了倾斜,而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这虚幻之感,直到如今还不得而知。而就其他一切而言,他觉得相当满意,并决定就此住下。香水阿什莉小姐,客人无不称颂她的美丽,酒店的经理,同样满意地打量这位年轻的客人。事实上,她所期待的满意远不止这些,并且似是即将获得的——以她印在他颈里的唇印,及在他手心写下的房间号码为证。
关于那张的字条,可以弄清的是,除了他自己,惟一拥有房间钥匙的管理员,夜里未曾来过房间,他已询问过阿什莉,事实上——那位五十余岁的先生当晚正在她的房里——这一点,我们,相互,作证,她说着,将笑意折入他的眼眸,不过,今晚,可以,带一瓶,雪莉,补偿你,不甚熟练的英文如她颈上的蓝宝石般支离破碎。阿什莉小姐,他吻了她的手,你的长裙甚是优雅,却不及你风姿之万一,你的信仰在哪里,如同你的蓝宝石项链般沉默如谜。“云朵密布,风转过某些角度,会倾泻一场落雨,那时的你应当在夜里,陪着青深的树木呼吸。”清凉的唇印于耳际,女人的喘息渐而强烈,他望不见她的面容,目光逡巡于咫尺却仿佛万里之遥,唯一仅见的,是她左肩上一枚鱼骨形刺青。此刻,天国降下甘霖般的梵歌,他的全身浸透清凉,如沐春风,意识的相持之力也如潮汐般褪去,“那时,我就回来。带你告别你的宿命。”猛然间越过意识的尽头,世界就这样颠覆了吗,空气骤然燥热,清凉之感即刻消隐无踪,而后他看到阿什莉海浪般雪白的身躯,十指深陷他的胸膛,海风自落地窗间吹度,和着最后一声鸥鸟的长鸣,她终于伏在他的身上,喘息缓缓平复。他轻轻抚摸着她浓密的棕发,削瘦的肩上却空无一物。刺青,阿什莉小姐,你不是她。
每一次走入森林,都仿佛初次与之相遇。完全相反的是,对于日常的某些从未遇见的事物,却常常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它俯卧于酒店身后,葱葱郁郁,不知延伸何处。林间小径,通向深处的唯一道途,约三分之一英里处你会发现一块写着“禁止前行”的木牌,却不是三角形——你无法说出它的形状,所传达的口气也如拒人千里般生硬,字迹却有力得足以震慑人心。然而,换得从不袖手旁观的好奇心先生的沉默,须存在之上的权威以凌驾,那些流荡于圣托里尼的传说,完全承担起如此重任。这些故事的轮廓,尽在第二天得知。
“这里的海,比他处蓝。天空,亦甚于海深。”他说。
拾荒的老者停下来,注视的远处的海平线。日光的阴影流泻于他黝黑的皮肤上。
“等你的天国降临,你已不再这里。”
“信仰在哪里?”他的柔和夹杂着一丝谐谑。
“圣托里尼是幻觉的信奉者。在这里,每一个梦都远比海浪虔诚。”
“你刚讲过的那片迷失的森林?”
“年轻人,走你该走的路罢。”
他转眼向海平面望去,漫天的云霞如阿什莉小姐火热的唇,海风吟唱的爱尔兰小调,温柔赞颂着逝去的时光。盛夏傍晚的暮色拉长老人佝偻着远去的背影,沙滩上的足迹由潮汐抚平。
六天以后,那个女人始终没来,甚至在梦里亦不曾出现。阿什莉小姐却亲自来送过若干次酒水,而此刻的她应在厅堂里弹钢琴,吉普赛舞曲,欢畅的旋律自楼下隐约传来,夹杂着窗隙潜入的海风,他把玩着手中的字条,高脚杯中的雪莉清亮无匹,脑海深处时隐时现的,女人的影像。每当风和日丽的季节,他便会远离城市,纪德曾说过,“城市使人苍白”,如同幻觉,不可修复的损伤,在它形成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本身之属性,即便最好的结局,将使天色便不会长久地可爱可亲,是的,此刻的天幕已被一片浓云笼罩,洇洇欲雨,失路于雨中的森林,以及迷走于林中的旅人,一并于流变的世界不知名的角落编织着五光十色的梦想。而那入了夜的雨可会更盛?或者,即刻便烟敛云收,夕阳将从云霞中探出她紧锁的眉头?他忽然想起那些传说,以及有关的一去不返的路途,终于交汇在最后一滴酒精风干的时刻。注定覆灭的事物终将以绝无仅有的方式消亡,彼时的梦幻,虔诚再也无法胜过信仰。
雨势转盛的声音盖过了湮没已久的琴音,夜幕降临在一切变幻之前,也将带着它们独自远去,而在那流离的途中被黑暗照亮的,仅为它自己。是的,便是这一刻。他撑伞走入林间小径,树木深于夜雨,如同白昼深于黑夜;海风吹拂,以细密的雨抚摸他的脸庞,青草香含混在海息中,以沉静的姿态背叛了潮起潮落的汹涌。“走该走的路”,老人的话犹在耳际,邀他作别那块“禁止前行”的斑驳朽木,就此走入另一个世界,以迷失的道途,而在这泥泞的跋涉中,他已不需将方向了如指掌,就这般走着,走着,仿佛也可走出一片坦途与天光。却在鬓角的雨水汇入内心的暗流之时,终于望见了那个身影——是黑夜照亮了身躯,女人的容颜藏在黑色雨披的阴影中,如身在那日温柔的幻觉中,“夜雨更盛的时候,酒店旁的森林,我就回来”,字条所呈现的语汇,皆在耳际斑斓隐秘地述说,月亮自云外探出脸庞,当着漫天的落雨,仿佛为见证这场相遇,他走上前去,拥她在怀里。她身上有浓郁的海的气息,远比漂浮空中的海气厚重深沉,黑袍之下的左肩上,那枚鱼骨形刺青似是以它特有的存在感,穿透夜幕,直抵他的内心,一瞬间仿佛成了她的双目、她的容颜。她善解人意地掩住他的唇,如同知晓他一切的疑问所在,却在海风陡然甚于雨盛的那一刻,踮起脚尖吻住了他。覆灭的世界将还原为即刻降临的天国,迷失者蹒跚着寻回正途,光明会普照尘世,一切非善的存在已踏上消亡的旅途。她说,我带你走。他听见一片斑斓浩荡的潮声。
身后滔天的海啸以迅雷之势君临,浪潮如同脱笼之巨兽,挥舞的巨大水流如同皮鞭,抽打着岛上的一切,连根拔起的树木飞坠四处,砸塌建筑,砖石瓦砾四散奔腾;大海的怒气却似愈演愈烈,肆意奔涌的洪涛仿佛要将一切罪恶与幻影冲刷殆尽,风在背后竭力嘶吼,如在谴责这世上累累的罪行。在一片震动天地的怒涛中,海啸埋葬了整个岛屿,连同它的虔诚胜于信仰的梦想。玫瑰与蔷薇的眼泪,点燃了躯体深处的心火,幻灭的真实以涅槃的姿态重生,邀他的天国即刻降临于世。而后,海洋的温柔重新汇聚于这片失踪的岛屿之上。
他在一片风和日丽中醒来,方才正睡在岸边的长凳上。匆匆起身,环视四周,海风吹翻衣角,他随手将饮过的空瓶递给岸上的拾荒老者,拂去挡眼的发。海滨大道上,从未有人见过或听闻甚么三角形的招牌,暮风里,一片翠郁的森林安息远处。左腕上的一枚鱼骨形刺青,昭示的讳莫如深,仿佛为虔诚的信仰,夕阳染红了奔流的海水,海鸥在空中和风高唱着歌谣,而我和你们,正以沉静的姿态接纳一个崭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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