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年,那犬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在一眼便能望穿的时光里,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风一般绕指而去。五六年日月如梭,当我想起那犬,那如影随形的记忆,鼻子却蓦地一酸。 我写过一首诗,很长很长,那是为我犬写的诗。诗的开头讲了一个地方,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遥远得只能存在于画里。离开那幅画的时候,我带走了两只犬,在父母笑声里。 我爱我的犬,那流年;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喜爱它,那犬。坐车,乘船,回到不再如画的小镇。我抱起一只依然半醒半寐的小狗,为它­­取了个帅气的名字——小猪。弟弟抱起另一只他中意的小狗,取了个更帅气的名字——小丑。两个一出生就背井离乡的孩子,从此分了亲人。 为了让我的小猪明白它帅气的名字,那天下午我买了一支火腿肠,开始诱骗这只仅仅两星期大的小不点。在食物的强大作用下,小猪很快把它的名字与美食联系在了一起,我一声令下,他便屁颠颠跑了过来。不过遗憾的是,小丑也跟着跑了来,任弟弟怎么叫唤也不听。 小猪是乖巧的,这是与小丑的对比中发现的。我把食物递到它嘴边,它总是小心翼翼地衔过去,生怕碰着我手指,然后再放地上慢慢咀嚼。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以后。而小丑却耐不住性子,一口便咬了上来,每每把人手指弄疼,这让人十分作恼。另外小猪与小丑不同的是,小猪不刁食,它 喜欢吃肉,但对清淡的米饭也不挑剔。而小丑对米饭却是不屑一顾,闻闻便走开了,甚至把肉混在米饭里,它也只是叼出肉片,一阵狼吞虎咽。 也许这不能怪小丑,也许它已经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那么偏激。小丑到家的第三天早晨,它无声无息地死掉了。那天早上只有小猪跑出了它们睡觉的小窝,它还不懂它的亲人已经走了,是的,它依然在睡觉,却再也不会醒来。也许只有在后来,在小猪独自走到阳台下晒太阳的时候,阳光洒在它静卧的孤单的身影上,也许那一刻,它才会觉得,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小猪长大了,在那个匆忙的暑假里。我把小猪放盆子里给它狠狠搓了一顿,被水淋到身上的它一阵战战兢兢,奈何主人就在旁边,欲跑不能,不跑还稍稍能够心安。洗干净了正要为小猪擦一番,哪知小猪一蹦到地上,浑身一抖,毛发刷刷刷,水珠直飞到我脸上,朝着我摇摇屁股,一溜烟窜回窝去。小猪一身白毛,上面有淡黄的花斑,毛发长长的它洗完澡后显得分外飘逸。我把它抱腿上找虱子,阳光正好能照到它身上,根根毛发都有光华流转,就是在那时我发现小猪长大了,在不知不觉中胖了一大圈。 而小猪依然和过去一样,有一双明亮的能够让烦躁的心灵都沉静下来的眼睛。我常常和小猪玩耍,我把袖子放它嘴边晃来晃去,见我如此挑衅,血气方刚的小猪顿时火了,它咬住我的袖子,满脸凶神恶煞,四足掌地,使足劲向后拽。我先让它三十厘米,然后又拖回半米,它终是不甘心地松了口。等小猪稍大一点,便不再和我玩拔河了。我坐床边,翘着双腿用拖鞋在它嘴边晃,小猪见状,神色一下子凶狠无比,呲着牙立马扑了上来,咬住我的拖鞋东拽拽西拽拽,我抬高双脚,它顽固地被吊到了半空中也不松口,两只前爪凌空乱舞,一不小心抓疼了我的脚,我气愤地逮着它在它脸上扇了几巴掌。委屈的它叼起我一只拖鞋仓皇出逃,到大厅里再把我的拖鞋狠狠地撕扯一番,借以发泄心中的愤懑之情。等我发现拖鞋消失了,只能无奈地唤一声小猪,它这才叼着那比它小不了多少但已经遍体鳞伤的拖鞋,一路踉踉跄跄地朝我跑来。 那是一个不甚成熟夏天,阳光洒满窗台,一直延伸到大厅,带着温暖蔓延到心扉。我时常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而小猪就在桌下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每次见到它如此愚蠢的行为我都会逮着它给它两巴掌,但一松手它又重操旧业去了,让人十分无奈。那是一个沉寂的夏天,陪伴我的是街道上没有风的树叶,还有小猪如夜空一般璀璨的眼睛。 夏天匆匆过去,我又要去上学了,早上父母要做生意,家里便只剩下小猪,虽然我很不忍心把小猪关在家里,但也毫无办法。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出门的时候小猪也跟到了门口,当我脚踏出门后它就不跟了,用好奇的眼睛看着门一点点被合上。中午我回家,打开门小猪不见了,到卧室一看,床上一片狼藉,一只酣睡的小狗还做着美梦。我哭笑不得,想不到第一次离开了人心情烦躁的它会跳我床上去为非作歹。我把它揪了起来。似乎明白自己犯了错,小猪垂着头,不断摇尾巴,生怕我打它。我照旧给了它几巴掌,再后来它还有一次虐待过我的床,不过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后就再没发生此类事情了。每天中午我还没开门,门内便想起小猪着急的吠叫声,我渐渐发现无人在家的时候小猪会睡觉,而听到主人上楼的脚步声就会立马在门口蹲着。门一开它就扑了上来,好生欢喜,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半天才又去弟弟身边转转。父母在上楼了小猪也要去门口蹲着,父母进来小猪就去转圈,劳累的父母总会一阵乐呵。 小猪本没有缺点,它唯一的缺点不是它本身的,而是这个世界强加给它的。我一直没教会小猪要到厕所里去大小便。我和家人住在四楼,门外上面一段楼梯的踏脚旁恰好是相邻楼房的一个楼顶,自从我第一次带小猪到那里去玩耍后,它便固定地到那里大小便了。一天深夜,它扑到我卧室门上呜呜叫着,不断抓门,我被惊醒了,不明白它是怎么了。我打开门,见我一出现,它立马跑到正门处,对门叫两声,又看看我。我似乎懂了,我打开正门,它从门缝里溜了出去,我在门口候了片刻,它又溜了回来,我知道,它大小便去了。那以后,这便成了它的习惯,我晚上也就不再关卧室门了,小猪是睡在偏房的,夜里要大小便了它就会跑到我床边来把我叫醒,等我为它开门。 我不怪小猪,它是不想在家里留下污秽,甚至连厕所也不愿意。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邻居们终于被打扰到了。他们怪小猪到处拉屎,加之夏天温度高,一时臭气熏天。尽管我频频地作了打扫,但臭味改变不了,时间一久,很小的事就大了起来。小猪唯一的缺点,一下子成了它最大的缺点。 秋天,秋天就要来了。我把小猪的窝搬到了我卧室内,还为它铺了件破旧的毛衣。雨水开始多了起来,雷雨交加的秋夜,我只记得小猪的眼睛,在那些孤单的夜里,像一个夏天的星辰。 小镇里有一条条繁华且喧嚣的街。当我第一次带小猪下楼的时候,我才发现它并不适合这里。它跟在我身后,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胆怯地看着这匆忙的世界,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哀叫声。也许只有那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旷野,那山山水水都分外娇妍的古老乡村,那才是它本来的世界,有无边无际的柔软,有夜夜的犬吠,还有黎明不寐的星空。 于是小猪走了,在那个秋天,那没有花开的流年。 大爷是父亲的兄长,他的年龄我从未知晓,记忆里的他永远是一头银白的发丝和那黄土一般温厚的笑容。我的老家就在附近的乡下,大爷家的房子就在一旁,中间只隔着一片小小的竹林。小时候浅浅的夜里,竹叶会被月光染得鬼影重重。那里是我记忆最远的地方,而小猪也一起隐没在我最远的记忆里。 那一天,大爷带走了小猪。 那一天,我躲在角落里哭。 那天傍晚,小猪被抱上了大爷的脚踏车,一条长长的铁索套在了小猪脖子上。这是怕它跑掉了,很周全的考虑。而我却知道它是不会跑的,它太简单了,它逆来顺受,它还不知道什么是逃跑。小猪在晚风里瑟瑟发抖,它一直看着我,熟悉的眼睛,哀求的眼神。我知道它在想什么,但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泪水几乎当场滑落。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这么大的世界,我却是唯一懂它的人,就像那一个春天里,我独自走在世界的边缘,却看不到一束能照穿我心灵的阳光。我伸出双手再次抚摸了一遍它的毛发,我一语不发,我怕我一开口便会是哭声。那条黑得发冷的铁链,是小猪洁白的毛发上,第一次出现的不协调的色彩,它毫无遮拦地刺痛我的眼睛。 小猪走了,而我也走在上晚自习的路上,泪水被风吹得落啊落,我在风里哽咽无声。 将近半年过去了,春天又已到来。那一整个冬天里渐渐被遗忘的眼泪,也花儿一般次第绽开。很久以前听过一句话,转述一下意思就是:我犬在的时候,这个世界里只有我的犬;我犬不在以后,世界上所有的犬都成了我的犬。是的,后来的日子,每每看到一条犬,我都会想起小猪,甚至我看到一条白色的带花斑的狗时我会小声地对它唤小猪的名字,我怕小猪会跑回来找我,而这个孤单的世界上却没有它的亲人。 我开始偶尔的听到小猪的消息,也偶尔的在路上湿润了我的眼睛。 初中毕业了,那一天,我叫上我的两位初中同学,一起回到了我的老家。路途并不遥远,但却成为阻断我记忆的最遥远的距离。那一天我见到了小猪,那一刻成为我心里永远的一块伤疤。我到大爷家门口的时候,大爷并不在家,我的目光停留在门外一个邋遢的狗窝上,一条肮脏瘦弱的流浪狗躺在里面毫无声息地睡觉,脖子上有一条相比起它十分夸张的铁链。第一眼,我没认出来。听到脚步声,它睁开了眼睛,发现生面孔,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我不敢靠近,我迟疑地叫了声,小猪。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那犬,从狗窝里翻了出来,它胁迫的叫声一下子变成了无尽的悲鸣。它缓缓地向我靠近,它也在怀疑,就似乎是害怕打碎一个梦。它到我的脚下就疯狂地舔我,疯狂地往我身上跳。泪水,差一点决堤。一股酸腐刺鼻的气味从它身上传来,我抚摸着它不再光鲜的毛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好无能,真的好无能。我蹲在地上,目光呆呆地看着远方,我没看它,也许是怕低头就会掉泪,也许是我知道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我想看到的东西。那一瞬间的呆滞,成了跟我来的一位同学后来给我的一段留言,说的是她从没看到过那样一种眼神,她永远忘不掉。 我知道,那没有泪水的眼睛,流露出的是连眼泪都不再能够传达悲哀的眼神。 那一天,我没有哭,仅仅几分钟,我就离开了,完成了一场对我遥远记忆的送葬。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又偷偷地回到了老家。没有人知道,我牵着小猪四处地转了转。那时我已经看不到小猪夜空一般的眼睛,至于它还是不是我的小猪,我也不再去深究。 最后一次得到小猪的消息,是小猪死了,说的是它不小心掉进了粪坑。爷爷却说是被大爷刮了吃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已无权过问。我已经习惯了淡化它,我早是局外人。 时间去了,流年已不再。当我回头的时候,记忆也如同稀薄的空气,让人无处寻觅。无数次我相信小猪是人,而不是犬,它留住了我生命里最纯真的一段光阴。我还记得有一次小猪亲热地在我身边转圈,我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它的前爪上,它吃痛的叫了声,瘸着腿委屈地回到了它的小窝里。就像人伤心的时候会习惯把自己关在卧室。 时间去了,秋夜又回,我的眼泪已无人陪伴,只能枯叶一般失魂落魄地在风里飘。然而这一切,渐渐地淡得如一杯水。一个人在人流里穿梭,我抬头,我知道小猪一定希望我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而我也暗暗告诉自己我会的,我对天空开朗地笑笑。       老家门前的那片竹林,依然年复一年挥舞着盎然的空洞的绿。老家的房子塌了一大块,我还是喜欢去开那老旧的木门,只是进去后发现里面真的好小。一个突然的夏天,大妈去世了。在那两层楼,灰白色,也已经危在旦夕的老楼房里,只剩下大爷独来独往的身影。又两年,大爷也走了,我回去参加葬礼时,只剩下大爷家已经空空如也的老楼房,儿时的事儿,一遍遍闪过脑海。我不知道当有一天,连这座楼房也坍塌在时光里,我的记忆还能否将它重筑,他们的音容笑貌还能不能如这般清晰?即便在今天,我依然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去世,或者是生命里并不深的交集,让他们得以在我的记忆里永驻。如果有一天,我消失在别人的记忆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匆匆地在这个世界上来过。       我才发现人生,如没有回音的山谷,我们向黑暗的深处走去,为那一线若有若无的光明,我们前仆后继。我们一步步看穿死亡,看穿别离。我们自己为自己举行葬礼,祭奠那年山花的烂漫和眼泪的纷飞。    在最后,最后,泪水已干了好几回。谨以此文,追忆那犬,那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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