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一个女子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我读初一的时候,她差不多已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

其实,在我更小些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她的一些异于寻常之处。

比如,村里与她年龄相仿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家,如我的姥姥及奶奶,自小饱受“缠足”这一封建陋习对身心的摧残,现代眼光看来变形扭曲毫无任何美感可言的一双“小脚”,曾让本该轻松快乐的童年时光,蒙上了几多阴影,带来了几多苦痛。少不更事的时候,每每我和弟弟闯了祸,照看我们的姥姥颠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一路紧撵作势要打我们时,我和弟弟总笑得前仰后合,因为我们深知,老人家无论如何都是追不上我们的。

而她却拥有着平整正常的脚板,走起路来自如又稳健,还有,她一直都梳那种齐耳短发,类似于民国时期女大学生的发型,而不是像其他老人那样把长发在脑后靠近脖颈的地方盘一个髻,她更不似多数乡下老太太那般,喜欢扎堆凑在一起,唠家长里短说东道西,而是惯于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青石墩上,大多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偶而也会与路过的相邻聊上几句,声音是清柔而温婉的,似乎永远都是不急不躁娴静似水的样子。

最最不同的一点,是她识文断字,戴着老花镜的她执一份报纸坐在青石上静静翻阅的画面,在我的记忆里,仍如此清晰,当彩电在农村俨然成了普及品的时候,她关注的节目,不是一般老人家喜欢的地方戏曲或生活连续剧,而是时政新闻类......

忘了哪一天,我忍不住向母亲问起了关于她的事情,我的一些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这么多年一直在农村居住生活的她,竟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学生,村里上岁数的老人中有这样的说法,当年,那样战火不断动荡不安的局势下,她是知书达理青春妙龄的大家闺秀,他是某杂牌队伍里年轻威武强势硬气的“头头”,一次不期然的遇见,就此改变了一个女子的一生。母亲说,她至今还记得年少时曾在她家看过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子一身戎装,腰挎佩刀,手牵狼狗,高大挺拔,那个男子就是老人们口中从村里走出大字不识胆大粗犷在外有了一番作为后“抢”了她的那个,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反正后来,那个“抢”了他的男人,队伍解散后,便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乡

自此,她就在这个原本陌生的村子安了家,操扯家务生儿育女,把后半生的时光,尽都交付与,这样一方,相对偏僻素朴的土地。

而我对所谓的“抢亲”一说,始终持怀疑态度,所谓“强迫”也许只是因为人们源于双方条件相差悬殊的“猜测'而已,想当年,两人一个知书达理温婉貌美,一个高大英俊勇猛无畏,互生一份情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否则当他解散了队伍成了一介平民带她返乡后,她应该不必再惧怕什么,识文断字的她,应该有很多的机会离开,去追寻,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事实是,她却随了他,在这小村庄安顿下来,生儿育女,日子流逝中那原本握笔执书的手,也学会了摆弄锄头镰刀,同许多的乡下女人一样,下地劳作,操扯家务,这儿并没人成天跟着她限制她的行动与自由,留在这儿,当是她自己的选择。在这个小村庄里,她渐渐养大了儿女,自己也慢慢变老了,儿子成家后不久,那个把她带回这村子的人便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她又帮着儿子儿媳,渐带大了孙女,孙子......

谁都不知道她到底来自何方,她也从不对人提及这些,也未曾有过去远方寻亲的举动,而在我长大了,心思渐变得细腻繁复起来的时候,看到她,脑海里偶尔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头发黑亮,面容白皙清秀穿着月牙白斜襟盘扣上衣黑裙子的温婉女子,手执书卷与许多意气风发的同学一道,在菁菁校园里行走,安坐,微笑,静思......

一个女子最初的梦境与期待里,定不会想到她人生一大半的光阴,未来会与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村庄系在一起,她的身体最终尽然融进了这片天地,她的灵魂呢?!

还能想起她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若有所思的样子,夕阳下她头顶的白发愈加鲜明,她在想些什么呢?家园、青春、爱情、实现或破碎了的梦......

当有些老人聚在一起晒太阳以乡下惯有的俗言俚语说东家道西家时,执一份报纸竟自不语的她,是落寞,是安然......

也许,我这样的思忖本没有任何意义,谁能真正走到另一个人的心里,一个女子的一生,冷冷暖暖,终是,自知。

她已经于今年的二月份,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享年88岁,其实,在她去世前的这一年多里,人就已经有些糊涂了,常常会不自觉走出去,推推这家的大门,推推那家的大门......,当从故乡远道而来的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的心蓦地就动了一下,疼了一下。

然后,是长久地空茫与清寂。

在她不断去敲去推别人家大门的时候,潜意识里,是否在寻找些什么呢?曾经,她也是个有人疼有人宠的小孩,她也曾在书香熏染的校园里,尽情编织过自己,关于未来的,瑰丽而灿烂的梦,她该也曾依在窗前,望着三月里的杏花烟雨,想着,会有一个人的马蹄声,穿越红尘,为她而来......

生命,或华美或静淡或传奇或平凡,都不过是,只是,一种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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