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是在元朔五年的春天进宫的。那一日阳光明媚，春色撩人。一路上红桃绿柳，燕舞莺啼。那时和她进宫的宫女一共是十五个，来带她们的宫人是在这未央宫侍候了十七年的侍女墨玉。墨玉唇红齿白，年过三十却仍像妙龄少女。可她的神情却极为严肃。在她训话的时候，流苏忍不住悄悄地抬头，一双乌黑分明的眼睛正好对上墨玉漆黑锐利的目光。流苏吓了一跳，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珠，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垂下眼去。

 

她低着头，自然没有看到墨玉眼中的那抹惊讶。

 

那之后，她被分配到建章宫伺候。流苏并不明白这深宫的阴暗，她生性单纯，毫无心机，很快便和一群侍女熟络起来。

 

风和日丽的晴天，她和一群侍女在花园采花。流苏闲着无聊，偷偷掏出一个弹弓，躲到一边对着绿珠正在采摘的山茶猛地一弹。“嗖”得一声，山茶猛然落地，引起绿珠一声惊呼。流苏掩嘴在一边偷笑着，绿珠在一旁喝骂道：“是那个小蹄子在捣乱，非扒下她的皮不可。”

 

流云笑道：“是流苏这丫头吧，真是没规矩。”

 

流苏提着浅褐的粗布裙子从一边跑出来，一脸不服气道：“好你个流云，居然出卖我，看我不怎么罚你！”说完拿着弹弓对着流云就是一记，很小的一点小珠子，弹到身上只是有一点轻微的刺痛感。流云一边跑一边笑骂着：“反了反了，看我不告诉墨宫人，叫她狠狠罚你一顿！”

 

流苏一面追着她一面笑道：“墨宫人是最疼我的了，她才舍不得罚我……哎哟！”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吧嗒”一声，手中的弹弓不自觉地掉到地上。等到流苏看到眼前人的时候，立刻吓得动弹不得。

 

“见过陛下。”所有的人齐齐跪下，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流苏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立刻跪下求饶道：“奴婢该死，惊扰圣驾，望陛下开恩！”

 

她伏在地下，一动都不敢动，背上渗出细小的汗珠，黏黏呼呼的。等了许多，未见那位圣上有任何反应，流苏心里愈发忐忑。刘彻拾起掉在一旁的弹弓，细细打量，仿佛陷入了回忆，过了半响才说：“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起身，站在一边垂首不语，唯流苏还跪在地上。刘彻轻声问道：“这弹弓是你的？”

 

流苏伏在地上，忐忑道：“是……是奴婢的。”

 

刘彻笑笑说：“不必紧张，朕不会怪罪于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当真是奇事一桩了，流苏勉强使心脏平静下来，低头回道：“奴婢叫做流苏。”流苏低着头，只看到刘彻的玄色衣摆。她见过刘彻数次，却是第一次和他这样靠近，心跳又忽然加快起来了。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他命令着，语气却非常和善。

 

流苏缓缓地抬起头，明眸善睐，黛眉朱唇，也称的上是花容月貌。乌黑的眼珠正好对上刘彻一双带有三分笑意的眼睛，流苏的心跳忽然就这么漏了一拍。

 

刘彻笑了，亲自扶了她起来。流苏忽然红了脸。

 

 

当天晚上，她就得到了他的宠幸。次日，他封她为美人。他待她自然是极好的，那一段时间几乎夜夜留宿在她寝殿。单纯的流苏，那一刻相信了他的情。她就是那样天真的以为，他是她命中的良人。

 

墨玉在她受宠之后来过一次，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可是她并未发觉。

 

所谓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流苏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在外人眼中，单纯的她是个无比骄纵，恃宠而骄之人罢了。她并不在乎那些，没有比刘彻的爱更重要了。刘彻对她宠溺到了极点，即便身为美人，也没有反对她像个孩子一样玩弹弓，相反，他似乎非常喜欢她这个样子。

 

可是没想到，还未到三个月，她就被牵连至毒杀皇后一案。

 

她哭喊着求她的天子相信她，她绝没有那种险恶用心。可他的表情却叫她伤透了心，那种冷漠与无情，仿佛与她半分情分也无。那一刻，她觉得眼前的男人这样陌生。帝王无情，当真一点错都没有。

 

墨玉在她死前那一刻来送她，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墨玉拿出一个弹弓，轻轻地放到她手中。她感觉到了手里的东西，猛地把弹弓扔到一边。当初，她和刘彻就是这样相识，现在看到这个弹弓，她就觉得恶心。

 

墨玉的表情复杂，眼中透露出一丝同情。她说：“你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心愿吗？”

 

流苏的嘴唇苍白，一缕发丝从额头垂下来。她抿了抿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绝望地问墨玉：“陛下难道就这样绝情吗？难道他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吗？还是，除了卫子夫他心里再没别的人了？”

 

墨玉眼中的光芒稍纵即逝，随即回道：“他是皇帝，他不能独爱一个。”

 

流苏苦笑：“可他居然对我一丝情分都没有。”

 

“只要对他的权力产生一丝的动摇，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铲除。皇后是太子之母，卫将军之姊，绝不能有闪失。”

 

“难道连你都以为我是干的吗？”流苏不甘心地问。

 

“是谁并不重要，陛下只是要杀一儆百。流苏，你太单纯，根本不明白这个后宫。从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猜到了你今天的下场。”

 

“你告诉我，为什么？！”

 

墨玉叹气道：“也罢，我让你走之前明白些。你可曾听说过韩嫣这个名字？”

 

她摇摇头，墨玉微微一笑，笑得有些悲戚。“原来世人早就不记得他了。”

 

“他到底是谁？”

 

“他？”墨玉陷入了回忆。“他是世间最美的人，我再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陛下也一样。在我们心中，他永远是无法替代的，即便你长得再像他。你明白么？”

 

流苏抚着脸喃喃道：“我长得像他？你是说，陛下当初宠幸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韩嫣？！”

 

“是，你的鼻子和嘴唇特别像他，而且，”墨玉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他和你一样爱玩弹弓，而且喜欢用金珠做丸，当时长安城因此有歌谣唱‘苦饥寒，逐金丸’。人人都把他当成恃宠而骄的佞幸，可是谁能懂他的悲哀呢？”

 

“哈哈！原来如此！那陛下为何还要宠幸我？”

 

“他死了，知道吗？就在陛下面前。陛下没有办法保住他，成了他一生的痛。陛下宠爱很多人，只要他们有一点像韩嫣。你以为，你是这宫里第一个这样的人吗？以前有，以后也不会少。”

 

“好一个韩嫣！就为了这样一个人，要伤尽天下多少人的心！”她说完狠狠地咬住了下嘴唇。

 

“他是无可比拟的。”墨玉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未央宫的高台上，那抹白色的身影就这样在她面前跌落下去。她几乎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跟着他跳下去的冲动，因为她还不能死，她要为他报仇。

 

可是在看到刘彻表情的那一刻，她忽然原谅了他。

 

年轻的帝王在那一刻，眼角缓缓滑落一颗泪珠，那么悲伤，几乎绝望。

 

 

“陛下真的那么忍心，没有一点点对流苏的不舍？”墨玉在流苏死后这样问刘彻。春日里的桃花纷纷扬扬，微风吹过，娇红乱舞。刘彻站在上林苑中，用手轻轻拨弄着飘到手上的花瓣。

 

刘彻沉默片刻，淡淡吐出一句：“没有。朕不会再爱任何人。”

 

“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有这样多的美人还不能满足您吗？”

 

“墨玉，你的性格还是这么讨人厌。可在这宫里头，朕也只能和你说说心里话。”刘彻微微感叹一声。“你还记得他死前对朕说的那句话吗？他说：‘刘彻，你是我见过最可怜的一个人了。我起码真心真意爱过一个人，可你连怎样去爱一个人都不懂。我要走了，逃的远远的，但我要你记得我一辈子。’你看他，还是那么任性，说走就走，还要留下这么恶毒的诅咒。”

 

“那陛下还会时常想起大人吗？”

 

“朕要去看看皇后和太子了。”刘彻却避开了这个话题。墨玉垂首遵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鲜衣白马射金丸，谁家少年复轻狂。杏花闹春，桃柳争妍。春暖花香，和风淡荡。墨玉轻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面对飞舞的花瓣轻声道：“韩大人，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