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她以为，皇后必定会为白天上林苑中的事情跟皇帝大闹一场。韩嫣目中无人，竟然从皇后面前策马而过。可是这位任性而喜怒无常的皇后，当晚却没有任何反应。墨玉忐忑地在外侍候，随时等待着屋内传来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可是，周围一切正常，几乎安静地过了头。

 

翌日清晨，穿戴完毕的皇帝神情安静地离开了甘泉宫。而皇后，也神情平静。

 

墨玉好奇异常，私底下当然少不了窃窃私语。

 

“你当韩大人是好惹的么？陛下，韩大人，皇后，他们三个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啧，只是没想到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绿珠仿佛很有感慨。

 

“这个韩大人，确实风流可人，难怪陛下爱他不爱皇后呢。”

 

“真要是大闹起来，陛下准护着韩大人。皇后还不是丢自己的脸。”

 

……

 

墨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心里觉得有些沉重。

 

 

一连几日都是细雨濛濛，微凉的雨丝随着风飘进走廊，落在身上将湿未湿。远处的树木仿佛被打了一层轻烟，幽幽地氤氲着。墨玉端着新赶制的一批锦衣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远远就看见韩嫣走了过来，忙侧身走到一旁，垂首等待韩嫣走过。

 

韩嫣步履匆匆，仿佛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她。墨玉心下好奇，偷偷跟在他身后。

 

望着韩嫣走进甘泉宫，墨玉心下越发好奇，同时不免有些担心。皇后要是看见韩嫣，免不了要大闹一场。

 

门被关上了，墨玉站在远处，自然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当然，她也绝不会想到里面进行的会是怎样一场对话。

 

 

“你必须保住刘彻。太皇太后起了废帝之心，这个时候只有你和你母亲才能救他。”韩嫣语气急切。

 

“哼，我为什么要救他？”阿娇愤愤道，“你也来敢求我，我恨不得他丢了这个皇位，好叫他明白这样对我的下场！”

 

“他若不是皇帝，你的皇后也保不住。”韩嫣冷冷道。

 

阿娇仿佛被人踩住了尾巴一样，尖声道：“好啊！你又拿这个理由威胁我。从他登基到现在，这个威胁用了多少次了！这次我偏要弄个鱼死网破！”

 

“他废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何况，你爱他，不是么？”韩嫣反问。

 

“是，我是爱他，可他爱过我吗？而你又为什么要帮他？他对你不是一样薄情吗？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当初他喜欢你，我忍了，可现在这个卫子夫该怎么解释！这个下贱的歌女，怎么配和我平起平坐！”阿娇冷笑道。“他这样薄情的人，活该丢了皇位。”

 

“他是皇帝，他有权力爱很多人。”韩嫣叹气，“他再爱卫子夫也好，只要他还信任我，我就会为他的江山付出一切。”

 

“你……你这又是何必！”阿娇跺了跺脚，烦躁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为了他，你甘愿被世人指责。可他又是怎么对你的呢？”

 

“我说过，我不在乎他怎么对我。阿娇，我知道你也舍不得他丢了这个皇位。你和我一样爱他，为什么不愿帮他呢？你心里也清楚，他会是个好皇帝，会名垂青史，绝不能被废。”

 

阿娇咬了咬牙，又猛地一跺脚道：“好，我就再帮他最后一次，也算是我回报你小时候救我一命的恩情！以后他再出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得到阿娇的应允，韩嫣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着阿娇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道：“臣韩嫣，永生不忘殿下的这份恩情。”

 

阿娇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喃喃道：“傻瓜！你是天下最傻的傻瓜了！”

 

 

墨玉等了很久，终于看到韩嫣一脸苦笑走出了甘泉宫。她心里的疑惑愈来愈大，心不在焉地捧着衣裳进去，却见阿娇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吓得她立刻侧身到一边，垂首道：“禀皇后，衣裳拿来了。”

 

阿娇擦了擦眼泪，稳了稳心神道：“放一边吧。准备一下，我要去找窦太主。”

 

 

刘彻的皇位最终在窦太主和陈皇后的劝说下保住了。转眼间过了四年。夏季，绿树成荫。墨玉仍然平静地在甘泉宫伺候，可这宫殿越来越冷清。墨玉知道，它仿佛是一个迟暮的老人，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而如今已到了终点。

 

太皇太后的去世，已宣告着窦氏一族的没落。

 

卫子夫成为了这个未央宫中最得意的女人，其宠爱程度更甚当日的陈皇后和韩嫣。墨玉时常看到刘彻陪着那位美貌年轻的卫夫人，满脸温柔与宠溺。这个时候，她的心就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想起了韩嫣，想起那一日她问他：“大人，你不快乐吗？”韩嫣满脸的不在乎，却掩饰不住眼中的落寞。她替韩嫣恨着刘彻，恨这个帝王的无情。

 

众人暗自讥笑韩嫣，结怨的背地里得意不止。人人都道韩嫣的好日子过了，再也没有资本去嚣张了。可韩嫣还是如此，我行我素，不把任何人都放在眼里。

 

但墨玉知道他并不是这样的人，高傲骄纵只是表面。她有意无意常去未央宫走动，只是想看看韩嫣。韩嫣似乎不讨厌她，偶尔也会与她说些话。他只是不停地说，而对方听不听并不要紧。他不过是需要一场发泄。而墨玉是最好的听众。

 

天朗气清的天气，她如往常一般带着自制的糕点去未央宫找韩嫣。这些年来，外人对韩嫣的不满日益严重。长安城里曾传起了歌谣“苦饥寒，逐金丸”，只因他喜欢拿金珠做弹丸，常常有孩子在他身后捡金丸补贴家用。朝臣都指责刘彻对他宠爱太过分了，只有墨玉为韩嫣感到悲哀。宠爱又如何，陛下宠爱的人实在太多，而他，要的绝不仅仅是那份宠爱。而如今，卫子夫的崛起，让那些厌恶韩嫣的人有了更好的借口，时常有朝臣弹劾他。

 

墨玉当然不会知道韩嫣背后所做的事情，但她也隐隐猜到了当年刘彻皇位一事，明里是陈皇后的帮助，实际上必是韩嫣的劝说才能成事。那一日不久后，太皇太后就撤掉了废帝一事。她想到韩嫣和阿娇的密谈，已经知晓八分。

 

 

韩嫣懒懒地趴在未央的高台上。墨玉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韩嫣看着她微微一笑，说：“又是你，怎么不在皇后身边伺候？”

 

墨玉垂下了头，淡淡道：“甘泉宫早已不是原来那个甘泉宫了。皇后在大发脾气，谁都不许靠近。”

 

“呵呵。”韩嫣苦笑一声，“宫里拜高踩低是很正常的事情。”

 

“您嫉恨卫夫人吗？”墨玉忍不住脱口而出，问完又觉得有些不妥，心中忐忑。

 

“我为什么要恨她？”韩嫣漂亮的凤眼锐利地扫了她一眼。

 

“奴婢……奴婢只是替大人抱不平，也替皇后不平。”墨玉说完咬住了下嘴唇。

 

“呵呵。”韩嫣笑笑，“他是皇帝，不可能只爱一个。”

 

“那是您的心里话吗？”

 

韩嫣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末了叹气道：“墨玉，我是朝臣，不是他在后宫的玩物。他若爱我，自然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若不爱，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我还是他最信任的人，那就足够了。我要的，也不过这些。”

 

墨玉的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为了他的天下，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韩嫣喃喃自语，这一句，他是说给自己听。

 

猛然间，墨玉心里一直潜藏的疑惑全都消失。韩嫣，确实是她心目中想象的那个韩嫣。为了刘彻，他可以牺牲一切。因为他爱他，而不是谄媚。

 

你可以为他牺牲一切，我也可以为你牺牲一切。墨玉被自己突然而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但很快她便释然了。是的，很早以前她就喜欢上他了。从他第一次从她面前出现，对着她微微一笑的那一刻开始。

 

墨玉猛然跪下，那一刻她做了一个决定，这一生，她都要陪在韩嫣身边。她说：“请大人开口，把墨玉调往您身边伺候。”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韩嫣微微一愣，半响才道：“人人都看不起我韩嫣，当初如此，现在更甚。你为何要跟在我身边？”

 

“请大人不要多问了，墨玉已下定决心。若大人不答应，墨玉宁愿一死。”说完又是一记重重的磕头。

 

“你这是……何必？”韩嫣喃喃道，“我身边的人，也会如我一样被世人唾骂。”

 

“墨玉心甘情愿，求大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