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江湖，不握长剑。

不思故人，不见长安。

[引·颜殁]

长安街，旧古巷，酒馆里欢歌一片，香艳不绝。连说书的小老儿拾掇着摊铺准备归家。她却成了无家可归之人，十八年前那惊鸿一瞥的微笑，许是他不并经意的舍予，却让她铭记许多年，一路追寻，被人当说是疯子，痴人，笑谈，那又何如！

他喜爱古剑，便是天上人间，地狱火海她也为他取了来。

他爱酒，爱美人，爱琴曲。她即是穷尽囊中也要为他尝遍天下良酿，管他胭脂红楼多妩媚抑或清冷孤高明月楼，世间美物只要他爱，她便是骗是劫也送于他眼前，更说这琴箫鼓瑟，之于她自是样样精通，奏得一手妙曲佳音众人钦。

他说，阮又莲，你走，勿随。

他说，你去哪里你的事，她跟不跟是我的事，我乐意。

他说，你长得太丑。她道，我不让你看见便是。

他又说，江湖多险恶啊。她再道，我自幼习得功夫，当年你不是也败给我了。

他叹气，她乐了。

十八年前，阮又莲就是个孤儿，流浪山间，以野果死兽之肉充饥，衣衫褴褛，四处游荡。遇见他时，只瞧得来人一袭白衣，面若冠玉，直以为自己是死后升天遇见仙人了。他带她回家，洗白净了小脸，换了身利落的衫子，八岁小儿唇红齿白的模样，看着真教人心生喜欢。八年后，厌了成日与她为伴一副红尘无牵挂的模子，厌了被误当人父，酒逢知己兀爱红颜都成了罪过。

他走之后，留下一柄剑，一壶酒，一把琴，潦草几字别语仅此。

第二年的初春，他下扬州，泛舟西湖，醉卧美人膝，更放浪形骸者，鸳鸯帐内，芙蓉冰肌，玉骨纤柔。他早就知道她在不远处。她一路相随，他不理不顾，不问不做，权当身后那人如空气般。

第三年。他怒道，你给我滚回家去，别跟着我。她便懂了些不露痕迹的尾随。

第四年。他与仇家相约试剑会稽山，却等到了渔火黄昏，轻舟也逝，都没见丝毫来人踪迹。第二日他下山，竟瞧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山下，看伤口，那剑法自己倒熟悉得紧。

第五年。他有意悄附于美姬耳畔，说他十分渴望名剑庄的苍龙剑普，只叹自己技不如人，期望成了空盼。然，没过几日，他同美人共饮之时有见暗器袭来，闪之，美人失色而逃，他却面色凝重，卸下门柱上的暗标，苍龙剑普赫然眼前，沾染了些血迹。

第六年。他栖于夜下，阴风习习，醒时，身上便多了层薄衾。

第七年。他有意买醉酒疯，赌场赖账，恶名响当当，冷眼看她掏银子赔不是，百般解释无人信。

第八年。他带回一名孤儿，教他习剑识字，诗词歌赋，好不爱护。没过几月，那孩子就消失在一个夜深人静里。他叱问，她只道已经将孩子送去一户好人家，他会得到比现在更好的照料的。他誓同她就此陌路，永不相认。

第九年。他大病，却无论如何也不食她寻来的珍贵名药，宁可病得一身瘦骨如柴面容枯黄，烧得胡言乱语，也挣扎着不让她近身。她易了容，换了装，朝夕照料，不辞辛苦。

第十年。他病好如初，归去长安。纵酒放歌，美人环抱，一如常态，却在得知她被仇家围攻频临丧命的时候慌了神，乱了阵。酒入喉，辛辣刺痛。剑出鞘，必饮血以祭。

他赶到时，她倒在血泊，笑容安详，似解脱。

她已不再，便是所有人都陪葬，也无济。

弹指江湖，年又年。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更甚百年，阮又莲是何人他怕是早已忘记，他的一生，有太多情，有太多念，有太多痴，有太多执。她只能是他众多偶遇中的一枚，八年如何，十八年又如何，他虽凡胎肉身，却有仙家之资，前尘旧事，往生来世，他早已了然。十八年之于他只弹指一瞬，他忘记你也不过须臾。所以，又莲啊又莲，若人群里无他，再精心的妆容也成了路人甲，如今，你可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