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
那栋楼如同一口狭长的棺材伫立在弄堂的深处。一楼是公用厨房和一间光线幽暗空间逼仄的居室,那里住着一位老人和一只黑猫。厨房的墙壁被浓烟熏成了油腻的暗黄色,黑色的污渍覆盖着每一处可见与不可见的角落,常年失修的管道滴滴答答的漏水声终日在楼内回响。楼道在厨房与居室之间,昏沉的灯光有一搭没一搭慵懒地亮着,驱不散那不知是积攒了多久的晦暗。木质的楼梯紧致而陡峭,踩上去吱吱作响,仿佛稍用点力便会坍塌。墙壁因为白色石灰的脱落隐约间露出大片的暗红。上楼左转,走过一小段狭窄的过道,那里,有一间房,门上挂着锈迹斑驳的锁头。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空气会在一片明亮里描摹出尘埃细微的轮廓。房里的布局极是简陋,一台桌子一把椅子以及一张单人床,如此却仍是掩盖不住它拥挤的窘态。
弄堂位于城市繁华地带的边缘,热闹和喧哗在它触手可及的地方灯红酒绿姿态万千。它是被唾弃的,这般的破旧肮脏只能在一片荒芜中溃疡而后糜烂,自生自灭。可它仍是有着自己的喧闹。那是附近的菜市上屠夫吆喝的叫卖声,菜贩还价的嚷嚷声,街道里自行车急促的按铃声,老人家下棋的落子声,还有小孩子追逐的嬉笑声。它在安静与喧嚣的夹层中见证着繁华与落败的极度反差。流浪的诗人和落魄的文人爱它,因为它赐予他们灵感。还有,沈彦君也爱它。
沈彦君是谁。没有人知道。房东只关心房价,从来不会在乎房里住着什么样的人。他可以是一个外表斯文的逃犯,也可以是一个行踪隐蔽的毒贩,又或许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市民,或者是个弄丢了身份的可怜人。
这个城市的马达,高效旋转的轰鸣声从不停息。那些行走着的疲惫的躯体、暗淡的眸光以及倦怠的神情,摆弄出各式各样自顾不暇的姿态。沈彦君,这个住在弄堂破旧的小楼里不明来历的人,不过是万千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类,游移徘徊在社会的最底层,劣质的沐浴液遮不住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落魄气息。没有人愿意耗费精力去打探他。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进了这条阴暗的弄堂,住进了那间狭小的房。
这正是沈彦君需要的,这看似凉薄的冷漠怕是他此时最为迫切想要得到的温暖。他时常遇见那位老人和那只黑猫,阳光充足的午后,老人会搬一把马扎泡一壶茶坐在楼外晒暖,黑猫趴在她的脚边或者在她怀里安静地躺着。沈彦君经过的时候,老人浅浅地笑着,刺眼的光线会模糊掉她脸上横亘的皱纹,黑猫则慵懒地睁开那对眯着的堇色瞳孔神情倨傲地冲着他瞄上一眼。
沈彦君日日地游荡在这个城市陌生的街道里,迎面而过的陌生人须臾地变幻着,光线也从明亮慢慢地变了昏沉,每一秒钟都有着不同的角度与强度。到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会沿着路灯走回弄堂。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行走的疲惫让他很快陷入昏睡。而后夜晚降临。一片空旷的静谧中,水滴哒哒地叩醒了沉睡中的人。
夜会让神经变得无限地敏感,一切的感观都在被放大。比如,楼下老人梦呓的痴语。只是一串模糊的音符听不真切,沈彦君想她定是梦到了自己的爱人,,她的嘴角此刻定是挂着微笑。比如,这层楼上另外一个房间里窸窸窣窣的欢爱声。沈彦君从未见过那里的房客,潜意识里他认定那应该是位嫖客或是个娼妓。他没能逃脱世俗的束缚,毕竟这样的地方适合这样的人。比如,那将他从梦里拽出的水滴声。比如,他内心的空洞。
远处的高楼上聚光灯平稳地踱着步子,房里的光线保持着同样的频率交替着明暗。沈彦君躺在床上安静地思考着。他觉得他应该想些什么,而不是拿一片空白与黑夜对峙。想一些,就比如,类似于灵感一类的念头或者是一个人。然后,直到聚光灯灭了窗外的夜空开始泛白了,他还是没能思考出来到底应该想些什么。荒诞。这本就是不该拿来思考的问题。沈彦君是个怪人。从他踏入这里之时,或者是更早以前。
老人在某个午后叫住了正要出门的沈彦君。她喊,孩子。沈彦君回头看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问他是否有时间陪她喝会儿茶。沈彦君看到那只黑猫高昂着头颅翘着尾巴在老人身边来回地踱着步,神情依旧是那般的倨傲,忽然间他很想了解这只猫,他确实是,无事可做。只是,老人在他留下以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杯杯地为他斟茶,而那只黑猫亦是不曾靠近他。老人泡的茶很是清香,入口滑滑的,沈彦君不懂品茶,却也隐约知晓这定是一壶好茶。就像他不知道,懂得品这样一壶好茶的人,怎么会住在这栋破旧的楼中而且还是最阴暗的房里,他只能隐约地明白这里有老人不舍的眷恋。再后来,太阳开始偏离,楼前只剩大片的昏暗,沈彦君和老人道了别,起身准备上楼。就在他拐进楼道的那一刻,他听见老人的叹息,她说,“孩子,这里不应该成为你的归属,你还能沉迷多久?“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上了楼。
那日以后,沈彦君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人和那只黑猫。老人的房门终日紧锁,夜里也听不到那模糊的梦呓声。这里不应该成为你的归属,你还能沉迷多久?沈彦君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终于,他有了可以思考的对象,不必再纠结于应该想些什么这般无厘头的问题。唯一没有改变的是,这个问题似乎仍旧无解。
沈彦君在夜里醒来的时间开始一点点地推后,似乎对于水滴的声音已经可以慢慢地免疫。他开始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而随着睡眠时间的加长,梦里的故事也在缓慢地发展。只是在他醒来后却是连零星的片段都无法记起,沈彦君不禁有些苦恼。他在白天出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看向老人平日里晒暖的地方,那里现在空荡荡的一片只剩阳光独自漫步。他忽然想不起那位老人的容颜,想不起那只黑猫倨傲的神态,他忽然想听那位老人温和的声音喊他孩子,忽然间对这日复一日的游荡感到无措。
然后有一天,他学着老人的模样,搬一把马扎坐在楼前的日光下。他发现,这太阳与那人来人往的街头悬着的太阳似乎有所不同。当他走在人群里,迎着那轮太阳,它如此地晃眼让人觉得胸闷,觉得眩晕,恍惚便会迷失了方向。可是在这栋楼前,这朵太阳,它如此温软如此恬静安然地流淌在缓慢的时光中。这一天,沈彦君学会了与太阳静默相伴。
第二天,沈彦君决定离开弄堂。他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就在那片繁华的另一端,和弄堂遥遥相对的地方。这期间那个漫长的夜里,沈彦君没有醒来。当他在第二天清晨,伴着阳光一同醒来时,他终于记起了那个梦,那个已经完整了的梦。
这世上没有这样一个沈彦君。
弄堂、老人、黑猫、水滴、嫖客或是娼妓、阳光还有沈彦君。当真正的他醒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
真正的他是谁?
他还是沈彦君。不过,是以真实的肉体存在着的沈彦君,是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里打拼的沈彦君,是一个月来未曾离开过这间公寓的沈彦君,而不是弄堂里那个终日游荡的人儿。他将自己封闭在这个没有光线的屋子里编制了一个冗长的梦。除了不出门他一直过着看似正常的生活,记得洗脸,记得穿衣,记得吃饭,记得睡觉,唯独不记得自己,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这间屋子里游荡着。还好,他醒了,袋子里的米已经快要空了。如果在他醒来之前便没有了食物,他会不会活活把自己饿死,想到这里,沈彦君开始有些后怕,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一个神志不清的他,可能发生的变数有太多。而如今这样怕是上天有所眷顾。他拉开窗帘,阳光恰如其分地照射进来,不多不少,长期的黑暗让他的眼睛在遇到光亮的那一刻酸涩无比,眼泪适时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那个他终于记起的梦。梦里他走进了一间房。那间和他在同一个楼层里时常在夜里传出欢爱声的屋子,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床上赤裸纠缠的男女。一个是他捧在手心里呵护了4年的女友,一个是他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他失了魂儿一般转身逃离了那个房间,身后他们在大声说着什么他听不到了,他只是一个劲儿疾速地走着,身边的一切都在快速地后退,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影子。然后在某一个路口,尖锐的刹车声响起时,一只粗糙的手将他拽了回来,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他走得太快,所以反冲的力量才会将那人甩了出去?等他回过神来,那双手的主人已经被来不及停下的车子撞出去好远。他冲过去抱起那个人,人群的尖叫声喧闹声须臾消散,只剩下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砸在地上,滴答滴答作响。他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他只能痛苦地嘶吼着咆哮,如同一只困兽,在他的头顶,太阳那般地刺眼。恍惚中他听见怀里的人颤抖的微弱声音,她说,孩子。
哦,对了。沈彦君醒来之时,卧室里的墙壁上绘着一副没有色彩的图。是在逼仄狭窄的弄堂深处一栋破旧的楼前,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人和一只神态倨傲的黑猫安静地沐浴在日光里。
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什么又将承担什么。一纸判决,一世愧疚,或者那被他压制着的恨意偶尔露出的恐怖獠牙。可是他不后悔他醒来了。因为那个声音,她说,孩子。她说,这里不应该成为你的归属,你还要沉迷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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