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潮声
王海潮在老九包子铺外面等新出笼蒸包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斜靠在巷弄口灰青色高高的墙边,细白的长腿在双襟旗袍的开叉处时隐时现。女人手里拈着一支烟,脸朝向另一侧不时吐出淡淡的烟圈,烫过的头发在耳后蓬蓬地弯出一个髻来,在清晨淡淡的雾气里朦朦胧胧。[先生,先生,您的包子。][ 啊。哦哦。谢谢。]王海潮收回呆滞的眼神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蒸包,再转头时刚好那个女人也朝这边看过来。恩,跟想象中差不多,描得细长的眉,唇上涂着浓胭脂,五官算不上漂亮,不过女人一旦艳了总会多出些许的风尘气,而这风尘的味道往往最是令人着迷。那女人慢踱着步子走近来,定定地看着王海潮,[你好,我叫秦曼声。有兴趣可以去柳巷找我。] [哦,不用了不用了。] 王海潮慌忙着垂下头拎着小笼包急急地走了,走不远似乎听到了后面女人发出轻微的声音,分不出是嗤笑还是叹气。
柳巷。
王海潮虽然没进去过,却早耳闻那里面是城里新开的一家风月场,排场很大,近日里传的沸沸扬扬,说是在里面过一夜的挥霍就如同把钱票子扔进火堆里一样。王海潮摇着头叹气,自己好像有些异想天开了,混了十多年还只是报社的小职员,先顾好眼前的日子吧。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第二次遇见那个叫秦曼声的女人,是在拥挤的有轨电车上。王海潮难得有一天的休假想去城西的书店淘些旧书。电车到的时候看到里面已经人满了,无奈路远只好硬着头皮挤上去,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穿着旗袍的秦曼声。这次是素色的白底锦缎,绯霞色领边,侧身处绣着嫩黄色的牡丹和绿叶,头上从天庭到鬓角贴着细细的发圈,耳朵上戴了玻璃翠的玉坠儿。旁边有些打扮不正经的男人正有意无意地碰着她窈窕的身子,她却似乎并不以为意,只是从王海潮一上车就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处延伸出不可言说的感觉,荒凉,悲戚,或者是深情,让人很是不解。傻愣在电车门口的王海潮被看得耳侧通红,脸臊得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对。愣了一会儿,他慢慢走过去挡在了她的身后。秦曼声冲他浅笑了一下。
到了书店秦曼声跟着王海潮一起下了车。[刚刚谢谢你。]她站定后轻声开了口。[没事没事,举手之劳。]王海潮不自然地摆着手。[秦小姐喜欢看书么。][恩,我刚好也要去书店。]跟秦曼声走在一起,王海潮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比激动浅一些,比高兴又深一些,反正是从未有过的迫切又忐忑的喜悦。从书店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王海潮拿着刚租下的几本古书主动请秦曼声吃饭,她也很欣然地应了。是很便宜的饭馆,可是对于王海潮已经很难得一进了。并没有聊什么,只是说了城里的一些趣闻,谈了各自的生活和兴趣爱好,秦曼声没有家人是王海潮早已料到的,何况他自己也本是孤苦伶仃一人。秦曼声说话的声音很小,在饭馆嘈杂的环境里不很清楚,每次她开口王海潮就安静地集中每一根神经去分辨她的声音。他自问好像很久没有过这么认真的感觉了。
这天晚上,秦曼声没有回柳巷。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遇上你以后就信了。]
王海潮开始拉着秦曼声的手在人流来往的马路边散步时,会不时地偷偷掐自己一下,以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感觉终于找到了那些书里所写的让人心潮澎湃的爱情。跟王海潮在一起的时候,秦曼声不再涂抹厚厚的胭脂和粉,素面的她喜欢把蓬松的长头发束在后面显出不常见的清秀,然后穿素白的旗袍,高领圈,荷叶边的袖子,腰部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每当这时,王海潮会木然地盯着她看半天不动。傍晚夕阳下落的时候秦曼声会在江边的岸上挽着他的胳膊给他唱新学的小曲儿,和睦的阳光,光和影都是温柔的。她还会弹琵琶,于是在阴雨绵绵的晚上,王海潮租住的小公寓里就会常常传出时凄凉时娇柔的曲子 [千山万水将你盼,盼到跟前已是枉然。想当初山盟海誓两相情愿。到如今有了新人,你心改变。你只图新鲜,不愿长远。恨将起,喝口水儿将你咽。] 唱得王海潮心思荡漾满怀不忍。
五月底快梅雨了,街面总是潮湿的,太阳也是潮热的。街两边大都是板壁的房子,顶上铺着黑瓦。煌煌的太阳就从两边的瓦檐之间照下来,留下长长的光影。秦曼声说,她喜欢梅子初至的时节,空气里浮动的湿气让人觉得闷,却又觉得被从上至下洗净了一番,从未有过地澄澈。即便有过如何不堪的生活,好像也都慢慢地在蒸腾,进入了太阳的光芒里不复折返。
这天又在唱曲时,秦曼声的声音略显颤抖,手指弹拨时也不太灵活,王海潮细问她只道是身体不适并未多言,王海潮也并未多问,对于秦曼声,他好像还未曾仔细地去了解过。记不得从什么时候秦曼声开始喜欢躺在王海潮的怀里问他爱不爱自己,有多爱。王海潮一向口拙不知怎么说,只是茫然地强调着很爱很爱,绝不变心之类的话。她抚着他的胸口轻声说 [海潮,别太爱,万一有一天我不爱你了,这样你也不会很伤心。]王海潮听了就傻笑着刮她小小的鼻子,宠溺地戏说着[好好,你放心。万一有一天你走了,我也不会伤心的。]秦曼声颤着手指轻轻敲打着他的心口,[真的么。]
于是真的有一天,王海潮发现秦曼声不见了。他早上醒来时在床边的桌子上看到留下的纸条,秦曼声说她走了,跟着一个富商去了国外。她还说从未爱过他,只是因为太孤独想在他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作伴而已。王海潮发疯一样冲去柳巷,却被仆役们赶出了门,一个路过的丫头告诉他, [曼姐三个月前就不在这里了,听说被逼着留下了积攒多年的家当娘姨才放过她。] 他听了瘫坐在地上,愣着神流眼泪,最后被人轰赶到了大街上。王海潮几乎扔掉了公寓里所有跟秦曼声有关的东西,只有那把花梨木的琵琶扔出去以后,他想了又想才捡了回来,幸而尚未被人拾去。琵琶被秦曼声取下了弦,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
记得秦曼声跟他说过,[这把琵琶只能我弹给你听。]她真的做到了。
王海潮在家闷了一个月以后,终于平下了心。报社因无故离职已经解雇了他,他只好又开始忙碌着找工作糊口度日。
六个月后,在城内一家医院的病房里,一个刚刚产下男婴的女人从五楼的窗台上跳了下去当场身亡。
听护士们说她于七个月前便被查出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无药可医。那个男婴的襁褓里仅留下了一张纸条和四根琴弦。
纸上只有一句话,[他说过,给你取名潮声。]
故事到这里也差不多完了。
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清晨,当年近五十的王海潮又一次在已更名为老九包子铺总店的外面,坐在小凳子上等着新出笼的小笼蒸包时,他看见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停下车子正在对面早点摊上买油条。浓浓的眉毛,俊挺的鼻子,戴着一副土气的黑框眼镜。王海潮手撑在腿上坐着,不禁苦笑出声,[ 呵呵,这年轻人跟我当年倒是很像啊。]
只是那青年没有望向这边,提着装了早点的袋子就匆匆地骑车走了。
接近梅子时节,五月末的太阳已经很刺眼。
柳巷早已破败不堪,原先精细雅致的阁楼被拆毁,盖起了一幢幢紧挨着的居民楼,现在看连居民楼都已经残旧如病妇了。
楼顶传来鸽子饱食的咕咕声,在露台躺椅上打盹的王海潮闭着眼睛,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样子,艳色的双襟旗袍,蓬松的发髻上插着翡翠珠钗,手里细长的烟冒出点点火星,跟很多年前淡雾蒙蒙的那个早晨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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