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依旧不曾长大。在内心深处，依旧着少年时孩童的属性。却也知，再多留恋，也不过一场盛大葱茏又归于寂静的错过。时至最终，你岂可不与这尘世这命运握手言和。

    偶尔翻看相册，一一寻向那月华光影里细小温软的线索。

    一张八个月时的照。穿了碎花的衣裤，软底布面的鞋子，头上是细软并不浓密的发，眼神是清澈懵懂的，不亲不疏，是初初洁净温暖的模样。小学毕业时，留有的一寸照。黑白底色。那个留齐耳的短发的女孩子是我吗？有干净宽阔的额。安静。沉默。依稀着少年的纯澈。那微笑极淡极浅，宛若夏日天际纹理深处细白温软的云朵，悠远，清宁，却于不知不觉里，隐隐绵藏了一抹烟云般纠结的惆怅。

    再后来，照片便只是记录，少了这典藏在婉转岁月深处的深情。宛若捕面而来温暖抑或冷冽的风，变得庸常粗砺起来。

    那穿了水粉色的衣手扶桃花树的女子是少年初长成的我吗？那黄昏暮色里，寂静坐在海边的女子是绵密袖藏了心事的我吗？那沉静清默目光滟潋留着齐眉短发的女子也是我吗？

    后来，便已是妇人。几个月大小白白胖胖的儿子倚在我怀里纯明温厚地笑。而我已分明寻不到旧时形影。再后来，忽一日发现眼角的皱纹，且蓄藏了能量般日渐深浓开来。

    就那么看着自己缓慢而悄没声息地老去，一点一点淹没在旧光阴里。并没有太多仓皇与恐惧，深知，此生宿命，不过是以渡得彼岸而划上句点。不管你是否已准备好，却已然行至河心。也唯有泅渡过去。一切都不会因你的迟滞惶惑而停留止息。

    而你看得通透分明，便也心下宁澈轻缓。有时想，你于世间行走，不过微轻庸碌如若烟尘，仿若水天和寂的浮云苍狗。而你再是千回百转，亦不过落花苍苍，空对了一腔深情厚意。成长是你此生都要修为的宿命，没有谁能抵得过那如若流水的时间。

    而这些照片，便是旧时光的见证，是铺展又揉碎再细细拼接起来的时日与光阴。如此而已。

 旧情意。

    夏已深，老宅院子里早已一片蓊郁葱茏，到处是菜蔬与花朵。

    那绿青碧喜人，那红鲜亮明耀，那黄明丽妖娆。不是井然有序的栽种，老妈种花种菜素来是随了心性见缝插针。连黄瓜架边，她也要种上一两棵指甲花。那错落的色彩掩映其间，着实惹人疼爱。

    一棵无花果树旁，是我少年时母亲栽植的刺玫。小巧圆润厚实的叶片，暗棕色的枝茎粗壮敦实。蓬蓬勃勃的一大丛，隐在院落深处。

    几经搬家，母亲都不曾把它丢掉。它亦懂得那深情厚意的疼惜，每年春深四月，于枝叶深处便层层叠叠开满了紧实别致的紫色花朵，是明媚妖娆的紫，花心嵌了淡黄的蕊，你寻过来，便是那清宁淡雅不曾甜腻的香，一波一波暗涌在黑白照片一般的旧时光里。

    母亲说，那花瓣是可以食用的。那时有一种点心，馅料是青丝玫瑰混了糖腌制而成。这便是馅料之一的玫瑰。可我们从没有吃过，但那美好的印象却年年月月承袭下来。让我们想来，都会乐津津甜出口水。

    记起少年时，母亲将刺玫一枝一枝分剪开来，细细密密地插入泥土，与邻家的一道花篱便这样油然而生了。适逢春月，两个院子里便都盈满了玫瑰的甜香，却急坏了邻家的狗，再也不能钻来钻去淘气追得鸡飞鸭跳了。

    花朵开得繁盛的时候，一经风起，紫色的花瓣便落了一地，她便拾了装入小碎花布袋。风干后，依然留有淡淡的香气，晚睡时，她便随手放在枕下，梦里都依稀着那清甜的味道。

    再细细寻，院子里都是旧年月里她饴养培植的花朵。你置身其间，竟有一个瞬间觉得一切都不曾迁变，那些清宁美好的时光从不曾走远。

    原来，母亲是那么念旧的人。那些花儿并名贵，她却依旧沿袭着那喜欢。我少年时用过的东西，念过的书，写过的笔记，很多她也都小心地藏着。

    而关于她历经的悲欢过往，却从不曾提及。也许只隐于清清淡淡绵长的微笑里，也许都温温软软结下籽实，小心封藏在旧了的情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