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他的甘露之惠，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随他为人，把我一生所有的泪水还他，也还得过了。

 

 

第一世：

 

我本是灵河岸上，三生石边的一株草，绛珠草。而你，是赤霞宫的神英侍者。

那一世，你途经河边，逢着渐已枯竭的我。之后，你日日以甘露灌溉，我终得雨露滋养，之后，脱去草胎木质，换得人形，游离于离恨天外。

 

 

第二世：

 

自我身得滋养时起，心，仿似也开始丰盈。我知道，我是在寻找与你相靠近的机会，以酬报灌溉之恩。只是这光阴一日日飞驰，苦寻不得，愁思，于心内一点点郁结。

一日，闻得你凡心偶动，需下凡尘历经劫难，你已在警幻仙子处挂了号。我愿随你出入尘世。下一世，我的泪，只为偿还你的灌溉之恩。

你知道吗，你的甘露之惠，我无水可还。那么下一世我所有的泪，都只为你。

泪尽，缘也了了吧，了了这三生的冤孽纠结。

 

 

第三世：

 

早在姑苏城的时候，就听母亲提起过你。知道你长我一岁。后舅妈说你是混世魔王，教我日后不理你就是。

终于在外祖母安排的晚宴上，我见着了你。你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何等熟悉。终于，我终是又见着了你。

可是你，你还记得我吗。这一世，我们又见着了。从姑苏到金陵，从慈父身旁赶至外祖母身边，这一切，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赶赴三世的约定，赴你一场红尘的浪漫。

痴想之际，只听得外祖母对你说，还不去见你妹妹。你过来了，朝我作揖。然后跟外祖母说，这个妹妹我见过。是的，是见过的。何止是见过啊，此刻，已经是我们三世的遇见，三生的情缘。

 

时日长了，你我话渐渐多了起来。

你总说我是你旧时相识，今日不过是久别重逢；你给我取名颦儿，说我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抚风，你总唤我林妹妹，林妹妹，林妹妹，仿似在三途河边给我浇以甘露般温情。

我总爱和你耍些小脾气，气你和园子里姐姐妹妹都很要好，气你说每个女子都是水质的魂灵，气你和宝姐姐都有玉，而我偏没有。还记得那日，第一回见你，你当着所有人面，摔了那玉。你说所有人都没有，而今来了个神仙般的妹妹也竟没有，你说你不要这劳什子。

见你的第一天，就教我落泪了。

忽然想起，在警幻仙子处所说的话：我受了他的甘露之惠，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下世为人，把我一生所有的泪水还他，也还得过了。

是的，还你一生的泪，这是我此趟尘世之行的全部。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落红成阵。

我担了花锄，挂了花囊，拿了花帚，却在沁芳闸桥边桃树下逢着了你。

你捧了一本书在手，满身满书满地的桃花。见了我，你说好妹妹，来把这树下的花也扫了吧。我却执意要看你手里的书，初始你不情愿，说是四书。而后，你拗不过我，递了过来，我放下花锄接过，是《西厢记》。

 

就在这三月桃树下，我看完了这书，辞藻警人，满口余香，看完之后，我只管出了神。听得你说，你就是那多愁多病身，我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我知道，你是在拿你我比张生和莺莺。顿时，眼圈儿便红了。

你知道吗，宝玉，只此一言，我心里，顿时满了。赶赴红尘的浪漫也好，偿还前生的情缘也罢，都随了心。

那时，落英缤纷，恰好梨香院传来笛韵歌声，细听竟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竟是这般凄凉的唱词。

花落流红，闲愁万种。不觉间，心痛神痴，落下泪来。

 

还记得吗宝玉，那日我吟着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你掀帘而入，羞红了我的脸。

之后袭人进来了，说舅舅叫你，你如雷打了般，哆嗦着出去了。我知道你素来惧怕舅舅，这一日，我为你忧虑，不知是祸是福。

晚饭后，来怡红院寻你。院门关着，我扣了许久，无人开。之后院内传来声音，说你吩咐过的不许任何人进来。我怔在了门外。一面觉着寄人篱下的没趣，一面滚下泪来。

正欲离去，院内传来笑声，我听出来了，是宝姐姐。见着你和她如此的和美，更觉伤感起来，果真是金玉良缘呵。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夜深露冷，花径风寒，泪，愈发的悲戚。连宿鸟栖鸦都愣愣地飞起来，远避。

 

 

◇◆◇

 

宝玉，见不着你的时候，有端没端的，这泪，是没干过的。

无事闷坐，不展愁眉，紫鹃说我是含着泪的木雕泥塑，可她不知道，我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傻丫头，竟也为了我去试探你。惹了你痴癫又如何，祖母和舅妈是认不得木石前盟的，她们心里，只有金玉良缘。她们认定了宝姐姐才是你的幸福，至于我，不过只应该为你流尽眼泪而已。

还你一生的眼泪，仅此而已。可是我知道，我内心还有期盼，还有痴缠。我希望能与你此生执手，能伴你赏花扫花葬花。可以吗宝玉。

光阴一寸寸流逝，泪流的多了，身子骨也越发的差了。

而你，自玉丢了后，人也糊涂了，竟傻了般。外祖母为了给你冲喜，安排了你和宝姐姐的婚事。

 

那日，永远记得那日，在沁芳桥边的葬花处，听闻得这消息，心里酸甜苦咸，五味杂陈。

回到潇湘馆，才吐出血来，一回，两回……，貌似这泪是快流尽了，连这命，这身子都要悉数还你。

那一夜，竹梢风动，月影倚墙，好不凄凉。

还是只有紫鹃一人守在身边，这傻孩子，眼睛都红了，见我醒来，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紫鹃紫鹃，好妹妹，这偌大的园子只有你懂我，原想总和你在一处，不曾想……

 

忽的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音乐锣鼓声，是宝玉和宝姐姐的好时辰了吧。

这眼泪，流着流着就干了，此刻，再无泪可流了。宝玉，宝玉，我要去了。

宝玉，宝玉，你好……最后的话语，说了你也无从听见，竟也片字未留。我这一去，怕是偿清了这三世的冤孽，只是依旧逃不出你我此生的劫难。宝玉，你本是神瑛侍者，而我，是你目光里的绛珠草，此生，只是赴你之约，赶赴一场尘世的纯粹，仅此而已。

一个枉自嗟讶，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红尘如烟，魂梦俱散，泪，都还你了。一颗也不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