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豫中平原的老家是一个民风淳朴、风景优美的村落。全村皆李，无一杂姓。且被错综复杂的门族关系相互缠结，俨然就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开始逐渐远离家乡，到现在都二十几年了。现在回去一看，村里早就盖起来很多的楼房，唯独我的院落破落依旧。在怅然失落的时候，我站在村后的小路上，思绪穿越时空，回到那并不悠远的过去。

但在我的记忆中，小李庄永远是一个安静祥和的村子，夏日村后的树林间蝉声一片，春夜庄前的池塘边蛙鸣阵阵。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朴素单一却也安详从容。

     除去过年，村里难得的热闹便是为数不多的红白喜事。每逢这样的日子，主家便杀猪宰羊，摆起规模盛大的村宴招待乡邻。当然也有个别吝啬的人家，熬一锅白菜豆腐，放几片肥肉，弄瓶散酒就把人给打发了。稍有点脸面的人家，就得准备个七碟八碗，让大家喝个痛快。故乡虽地处以豪放直爽见称的驻马店地区，却并无嗜饮之风。但是英了“无酒不成席”那句话，但凡家里来了客人，桌上都要弄瓶豫坡酒或柏亭春酒，抽包春雷烟，以显示自己的待客之情。还有人家要请来能说会道者，做陪客，以便劝酒劝菜。

村里人坐席，不按年龄而论辈分。我家在村中辈分最低，再加之经常在外上学，看见席上的人，即使和我年纪一般大小的，也得称呼个二叔。虽系晚辈，又常年在外求学，所以就没有人拿你当根葱。桌上的大人们不停地给老者挑肉拣丸子地加菜，斟满酒却不敬老者，而是端给我道：“大学生哩，满桌你学问最大，辈分却最小，就先从你开始吧，也给我们这些乡下人做个榜样，你将来是城里人，也是吃过大叶荆芥，见过大世面的人，来，一口闷！”

我一个早就习惯被冷落的毛头小子，忽然被抬在人前，自然是受宠若惊，哪里还顾得酒是辣是甜，双手激动得哆嗦着接过酒杯，仰脖灌下，顿时眼泪都呛得流出来啦。满桌大人见状都喝起彩来，纷纷夸赞道：“这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啊，厉害！你瞧瞧这喝哩，干净的很啊！来，再来一杯！也让咱这乡里人长长见识。”后来我才明白，那不叫喝彩，而是起哄。这样起哄的结果，往往是一年难得的几次酒席上，我等几个涉世未深的莽撞青少，没沾上一两口荤腥，却被一帮老江湖们灌得东倒西歪，洋相出尽。

更惨的是那些已经结过婚的年轻男人，平时喜欢和村里妇女打情骂俏，占个嘴上的便宜，此时酒后失去了抵抗力，往往被上了年纪的老嫂子们一拥而上，扒掉裤子，捂着羞处踉踉跄跄地东逃西窜。还有泼辣的女人，掀开上衣把乳头塞到男人的嘴里，让他吃咪咪，成了酒席上令人喷饭的一桩娱乐。在那些狂欢的日子里，这样的不雅甚至失态不会被视为丢人显眼，往往会在善意的挖苦中被宽容。记得有一次村里嫁姑娘，一个年轻人跟人斗酒，在酒桌上被灌多了当地的豫坡酒，浑身燥热，竟和别人逞能打赌，当着众人的面，掏出家伙与人比长短……这样疯狂的举动在平时是想也不敢去想的，而在这满村狂欢的喜庆气氛中，他只是被父母象征性地责骂了几句，就这样被一带而过了。

我对酒一直不是很感冒，刚到郑州上学时，老乡聚会男人女生都喝奥克、金星啤酒，唯独我想喝饮料，甚至指名要喝健力宝。那时，同寝室一位上蔡老乡不无讥讽地总结说，你在生活上是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的“三不青年”，在长相上是细胳膊细腿细眉眼的“三细青年”，在品位上是农民打扮、农民思维、农民处世的“三农青年”。三三得九，我一度被人称为臭老九，却和知识分子一丁点边儿都沾不上。

泰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参加工作之后，我依然对喝酒不是很感兴趣。以前在豫南工作，那地方酒风盛行，俗话说三部曲喝倒人。就是用普通的玻璃杯，烟盒平着放、横着放、竖着放为三个标尺，喝完这三次白酒才可以吃菜吃饭。以至于我看到酒席就躲，听到请客就晕。有一次在党校学习，有一个叫余光冀的哥们请客，6个人，放两件全兴大曲。我一看阵势就想躲，但是交情深厚，没躲过去，硬着头皮喝吧，最后下着雨我怎么回屋睡觉都不知道。

    今年春节前回老家一趟，几个表兄弟坐在一起，喝老鸭汤，喝起老基酒。由于白天在老家转了一圈，看到满院苍凉，荒草遍地，当年的许多老人都已故去，而穿开裆裤的小儿已做了父亲。旧街老房早就荡然无存，到处都是抹了刺眼白灰的二层砖楼。心里陡然有些失落。现在表哥在酒店里摆一桌子酒菜。依旧是肉肥菜绿的酒席，依旧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依旧是叔伯侄孙的论资排辈，但我却没有了儿时的那份自在、那份亲切。没有人给我倒酒，而是频频往我的盘子里加菜，态度谦恭客气却充满陌生。我看着别人畅饮，竟然感到莫名的失落，我捏捏手中塑料杯中的果汁，表弟在我耳边说：“你从城市里回来，不比乡下，没人攀比你喝的，你随意。多吃点菜！喝果汁！”不是因为学问偏高、也不是因为人已中年而赢得了尊重，在城市里总被认为是乡下人的我，这一刻却被亲戚们认做了城里人，认做了一个已经远离了这片土地的局外汉甚至陌者。

电话响了我悄然起身离开时，这场酒席正值高潮。站在饭店外，望着满眼簇新的新楼，听着他们吆三喝五的划拳声和笑闹，没有粘酒的我忽然一阵恍惚，对于故乡和童年那曾熟悉不过的记忆，在一瞬间竟变得模糊和陌生了起来、、、、

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是在酒杯里，还是在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