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与不见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像我在往日还未抽烟/不知你怎么变迁

似等了一百年/忽尔明白

成熟地表演/不如不见

 

 

 

 

他做了一个关于埃菲尔塔的梦。梦里他牵着她手在塔底仰望藏青色天穹。云朵缓慢游移。一只白鸽翩跹落于塔顶,与地上一双狭长人影从容对峙。是下午四点三十分——白日里他最喜爱的时间段落,日光不甚炽烈,亦足清澈明朗。熏风吹拂,石径两岸的花枝随之招摇,飘散如注馨香,溶漾于疏朗天光。格子衬衫翻动尾角,携起她飘荡的碎花裙摆。过肩赭色长发弯过轻巧弧度,如她温柔眉梢。是以第三者的视角从高处俯瞰这幅停格的图景,正如栖息塔顶的白鸽一般的位置。仿若是他的化身。目光平静驻守,他望见自己在大束盛开的玫瑰旁低头轻吻她的脸颊。她微阖双眼,脸上泛起淡淡红晕,许是铁塔巨大剪影下不灭的花光映衬。鲜妍。温秀。安静。蕴有植物的属性气息。他手轻轻握住,不曾放开。如同缓释的异域之风与家乡气质,若即若离,却永不弃散。画外的他笑了。而定格前后,巴黎的铁塔忽然藏匿于伦敦的雾,午后的日曜也蒸融不散。越渐依稀的双影这般去了远了。不过梦一场。

 

 

 

他在黑暗中独自醒来。屋子空旷沉寂。月光透经宽大的落地窗,漏过薄纱帘织密的缝隙,落在床缘。是纯白色幕布,演绎着婆娑树影的繁冗故事。一瞬间他不知身在何处。身畔静默矗立着铁塔。翻滚的塞纳河口之风温柔缱绻。伦敦雾气时而迷离涌上,时而又清朗如远郊花海。左手残存着她指缝漏出的余温。而天色恍若白昼,又跌落黑暗。影像堆叠的光泽愈见褪去。他拨开云幕,才想起此刻已非身在他乡。荣归故里,这是他临时寓邸。大床柔软,清香的被褥摩挲着月光,释手不愿。坐立起身。以手扶额。兀自苦笑。是梦醒时分,人走茶凉的颓然怅触袭上心头。四合无声,裹着寂寞的岑静,是一道静谧河流横亘心底,载着明灭星辉绵延远向。他走下床,拉开纱帘,让月光清泠洒下,直泻在木板地上。冷光有藏蓝的边缘,似霜非霜。他抱膝坐在银辉里,慢慢失陷于回忆

 

 

 

十年风雨。他在有时差的岛国自度这悠悠岁月。彼时的他还是寡言的孩子,眼光宁和,身形清癯。远走他乡,他无甚不安与彷徨,处之淡如清水。父母早逝,或使年幼的他历受太多。一路经行,亦少有畏惧。他自知并非情淡意寡,只是深埋心底,不露其发端。虚设的城府,不过以求自护。便如此背井离乡,走得决然。没有多余的留恋。阳光雨露使他愈渐壮硕,漂泊的风霜使他趋于坚韧自持。一棵没有荫庇的树,独经风雨,自是蔚然成荫。他追随时光的脚步,坚忍静默,内心丰盛而强大。拥有从一而终的性格。是坚守的信念,便会笃定践行。不达目的,绝不甘休。异乡打拼的年月异常艰辛,忧患的磨砺使他日臻成熟完满,自立自足。等到事业稳定积极、稳掌游刃的时刻,才抽身回故乡探望。

 

 

 

多年来,他牵挂的也只是她。每个无人的夜,被深深的彷徨、无助与孤独啮蚀,她是他唯一的安慰与寄托。歌词里唱着,“当世界只剩下这床头灯/你那边是早晨已经出门/我侧身感到你在转身/无数陌生人正在等下一个绿灯。”他知道他的黑夜是她的白天,她会带着惯有的清澈笑容,安静生活。横亘与彼此间的巨大河流,时间与空间,都是不在的命定借口。他知晓她也如他一般,白日生活,夜里想念。相思成瘦,衣带渐宽。他们是彼此的依托与信念,并始终未曾中断联络。十年的手写信笺垒成厚沓,每一封他都视若至珍。闲暇时亦常独自翻看,不时浮上笑意。每当目见一些事物,便莫名想起她。他无法忘记她之于他的年月。欢笑与泪水。甜蜜与苦涩。想念不意自翕合的唇角呓语而出,徘徊于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而她处不知会否有大雪封街。

 

 

 

他还记得临别时的场景。天色昏漠,云叠厚实,烟雨空濛。街角尘封小店有她爱的罐装拿铁。她便冒雨跑去买给他。他追去,在雨里吻住了她。那一次,他如此近距地望进她的眼眸。掩藏于温柔笑意之下,有细微的寒星翕合闪动。他深邃的瞳孔也泛起薄雾。暮春的雨很细密,衣身越渐潮湿。他脱下大衣为她披上,随即牵起她的手,雨里走去那店。是她于他的留别礼物,是他爱的简单朴素。他们都知晓此去经年,却谁也不曾落泪。天光明朗的未来在十年后铺陈叙述,凝成话语,留驻弥音。她说。你要带我去看埃菲尔塔。你要为我撷来塔下花海里最大朵最艳丽的玫瑰别在头上。我会等你回来。我会和你一起生活。他笑着点首允诺,揽她入怀。落雨为你而歌。

 

 

 

忽然有光线晃到眼。他举头望去,发觉窗间垂落的月光已偷自转过角度。冷辉流徙里,他沉湎往事,视线里有泪影的浅痕。窗外的风起了罢。而那些往昔的花好月圆,似旧电影般一幕幕缓缓播放。却不知在何时何处,某些风景已经变迁。返乡前他收到最后一封来信,她依旧向他琐碎地诉说着周遭的发生与存在。没有预期的欢愉,平静二字足以囊括一切。信里她写到,“从容相遇,平淡过活,一如既往地等待,等待,一年又三年。于你的一切怀恋,都被时光镌刻在心上,成了标本,作了铭志。时间是强大的机械,足够碾碎一切炽烈的情绪,齑粉便成了袖底之风,坠入细水,远去平流。纵然微澜涌动,亦不见浪潮。远海相隔的十个春秋漫长,你我领悟许多,也定然习惯许多。原谅我,于你的归来没有浓重的欢悦。甚至,有些惧怕重逢,怕失却真心,怕看到彼此为了维系信念而做的成熟的表演。漫长河流也回归入海。终究,还是无人能不为光阴所动。终究,还是会有或多或少的改变,而你我已不复从前。”他反复读来,却仿若是自己要对她说的话,仿若郁积已久而以另一种形式倾泻而出。彼此怀念的皆是她与他逝去的从前,而如今业已再难界定这份感情是出于维持或然本心。她在信的末尾写道,“不能决断,也怕承受不了相持的痛楚。难以分辨假设的可能性,只想调整最丰盛的微笑给你。见或不见。若你依旧相邀,我必决绝而赴。”他在脑海里描摹着因泪晕而褶皱的信纸,往昔她清诀的容颜,以及彷徨而坚定的神色。不意的缄默里,恍然回到方才梦里的场景。彼处一双恋人在花海之上紧紧相拥,铁塔巨大的投影掩覆不住因爱恋盛放的光辉。飘飞的玫瑰花瓣兀自盘旋,向画外绵延诉说着一个不甚美丽的故事。

 

 

 

故乡的月持续泻下冷冽清辉。风摇树影,寒霜疏疏落落碎了一地。

相恋三年,分开十年。见或不见,都在最后一刻不意败给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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