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开时,你若来
绢子冒着四月的轻寒,踏在江南雨巷的时候,黑黑的眼眸是微湿的,心却暖暖。笨重的皮箱叭的一声,放在泡桐花开满的巷子口,震抖了院子里的泡桐树。安良说过,泡桐花开尽了自己的时候,你若来,我便在。
绢子静笑,小女人一般陶醉,好像看到了安良站在这时光下,望着她。
院落里很清静,恰有空房,房东是个叫若一的人,青大布衫,和她想象的江南汉子一样。
每日里绢子都会起的很早,然后穿上青藏色的戏服甩着流苏一样的袖口,咿呀呀的来唱,声调一仄一仄的穿过小巷。她不急,绢子想,唱着唱着,一定就会等到安良。
领口处,微露的衣领下,一枚玉,坠在脖颈,像绢子眸子里的一滴泪,就要滴落下来,滴到乳沟去了。
我是来等人的,等一个叫安良的男人。绢子不避讳的笑说给若一听。绢子想起,安良说话的时候,总会甜腻的捏着她的脸,手肚轻粘在她的脸上,她就好像是他手里的一块绵缎,滑润富有质感。他说,好的锦缎,是为好女人准备的,好的女人是为了爱他的男人准备的。安良细量着绢子的时候,眼神那么期许,微醉,像那六月的梅花,痴醉了行人。
若一是喜欢听绢子讲这些的,同她一起静坐在泡桐树下,沏了茶来,泯上一小口,说,你这般的女子,有很好的时尚元素,为何着了青衣,就这般的,像了那温庭筠笔下的女子。
斜晖脉脉的时候,他读懂了绢子水袖流苏一般的忧伤。
二
他亦常坐在院子里,听她的曲子,他知道,她是唱给安良的,他并不介意。他只愿做一个听众,只静静听,也评评说说,也吵吵闹闹。渐渐的熟了,他与她共在院子当中的泡桐树下,用茶,吃饭,听曲子。
他发现,她会做拿手的小菜,有泡椒炒青笋,凉拌黄花菜,酸甜的口味,他极爱。她脱下了,苍绿水袖裙的时候,样子极媚。落落的日头,斜了影子的时候,树影迷离,他成了她很好的陪伴。小院子里,炊烟起来了,说笑声,和着菜味,也冲到了鼻孔。他偷手,抢吃她炒的菜,她拿眼,望了他,骂他是馋猫,然后,微笑。日子轻缓的粘绸,像一粒高梁饴,扯不断的有一点点的烟火味道。
如果不提安良。
他也陪她去看烟雨中的西塘,烟雨楼前,绢子说,安良来过这里,她细细的摸索了每一个梁柱,每一处廊椅,她微思量的样子,令人心疼;他也带她观望苏州有名的“绢生绸行”,安良说,这个绸行,好像有我的影子。她也曾甩了水袖,给安良唱一段《水姻缘》,向晚的黄昏里,她的粉黛如远山隔水的忧伤,她说,安良,你是我爱的入心的疼。
他问,为何不忘了他,定要这般累赘了年华的等待。她说,年华有可等待的,即使倦人,也是美的。如果,是一段根本不值得让你执拗坚持的爱呢,他问。她拂了水袖,如戏中的女子,那么坚定的目光道,不会,那就不是他了。
这就是心系罢,心系的两个人,固执的懂得对方,了解对方,了解爱,即使远隔山水般的重阻,她也知道他。
他终于无语了,不劝她,只静静的陪着她。
三
她渐渐的知道若一的秘密,这个有着和安良一样深邃目光的男子,有一个身材袅娜的女子常来看他。她有很好的阳光般的肤色,润朗明亮,不像她,有些许的花经秋寒的憔悴。
起初,那个女子,会常来光顾这个小院,来的时候,会微笑若雨般的看着她,然后,顺便拿来江南的特产,炒的熟热的南板栗,成熟的椰壳颜色,一股醇厚的浓香,她和她说笑,像两个姐妹一般。她问,你和若一什么时候,完婚呀,她有一瞬的惊愕,随即又放下眼睑,不语。于是,她不再提,爱情哪里会这般的轻易呢,凡是美好的,必有折叠般的韵致,想必,她们也有。她也和她去逛旗袍店,她挽着她的手,日光向晚的时候,两个人才娜进巷子里,然后,一件一件的试给若一看,若一说好,旗袍的蕴涵,是需要这样的女人穿的。她听了这话,想起安良来,眼眸里,尽是忧伤。
两个女人,穿着流苏极美的旗袍,轻靠在细碎淡紫却开的浓郁的泡桐树下,好像各有心事。她们都不问对方,她亦满足。在这江南泡桐巷口,遇见可以不必说什么,不必问什么,却又好像,都懂得的人,也好。安良,若是在,是不是,可以热酒言欢,院子里是不是香气更浓郁,欢畅的更淋漓,泡桐花开的更知暧昧一些。
她也听到他们的吵闹,他说,给我时间好吗。隔着墙壁,她的哭声,像一根生涩的针,扎在心上,拔不出来
四
后来,就不见了那女子,爱情就像是一座城,爱的最深的人,永远都会败下阵来,既不能得到,又不能远离,就退到灯火阑珊处吧,城里城外,兀自寂寞,兀自孤独。
若一却更深情的对待绢子了,夜晚,隔着微亮的窗,绢子的心事,像一朵穿墙的花,夜疏离的时候,伶仃的开在了若一的心上。她的窗黑了,他的灯才灭,她是聪敏的女子,她易觉察起若一的细微心事来。有人说,看他的心,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陪她亮了又闭了的窗,又像她挪步于院子时,看到他新买来的,文竹。他说,文竹的根可以入药,润咳润肺,而且,照料的好,还会开花,你一定喜欢;他也买来,她喜欢听的张火丁的《一刹时》: 一刹时把前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听着听着,她的泪就沁在了眼睫上,不能自拔。
后来,她很少出门,也不再到院子里去转,她关了房门,外面的泡桐花,细碎了一院子迷离的影子。她捏了针来,绣着十字绣,那是她早就想要绣给安良的,安良总说,不,要绣,就学易安居士好,你拿针来,我就端详你的模样,说这话时,安良的唇,就会映上来,盖住花瓣一般的两片小红帆,她便咯咯的笑来。
她想着的时候,若一敲门进来,她的针一涩,扎在手肚上,血,嫣红的花一般。若一急急的过来,吮吸,心疼的紧皱了眉,早就说过,不让你弄这个,你偏不听。她楞楞的看着他,若一的脸和安良的脸叠加在一起,阁断上那一盆文竹,嫩绿的,好像,那个春天她与安良相逢时的好光景。
时光交叠而至,是不是,因为思念,云是他,雨是他,堂上飞雁是他,连眼前的若一也是他。
五
那个女子,再来时,泡桐花开的更浓郁了,花团锦簇的样子,象征了尘世的繁华,北方此时的木槿该开了吧。安良总是看堂前的木槿,说,看惯了泡桐的浓郁,反倒喜欢上了这一束的孤单。在这样的时节里,安良会陪绢子看北京城最美的烟花,古老的城池之上,绢子在上面望着天空,安良在下面看着绢生,当安良点燃爆竹,安良就忙不迭的跑上去,俯在绢子的耳边,说,你是最美的烟花。
可是,后来,安良却变成了烟花,让绢子再也寻不到。
这一次,绢生把自己的事情讲给那个女人听,那个女人听着听着,却哭了,她捋起那弯曲的长发,捂着胸口,极度悲伤,她发现,她的胸口也有一枚玉,也像她的泪,可是,却滴在了绢子的心里。
那一晚,绢子一个晚上,都没有睡。月色冰蓝,她的窗前一直黑暗,心却锃明的如寒冰一般。
晨光才有一点青黛的时候,绢子起来了,推开房门,却看到若一,坐在她的对窗前。
她说,能借我的肩用一下吗?她靠过去,紧紧的抓着他的胳膊,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了他的衣襟。
半晌,她甩了甩头发,笑了,说,没事了。她的笑,明朗纯净。
和她好好的。我要走了。
不等了吗,若一问。
他已经来过了。
爱他就让他幸福,对吗?她说。
说这话的时候,若一的心一阵疼痛。
不问为什么吗?若一问。
不必了,我想,她更懂他。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时候,若一的心似那泡桐花,一瓣一瓣的落下。谁也不知道,他曾为谁而爱,又为谁而不爱。
六
那个女人又回来了,轻唤他,哥哥。说,走吧,给你找到一家医院,咱们去吧。
火车上,绢子的笑明媚忧伤,她用手抚摸着那枚玉坠,和田玉吗?绢子,你是冰清玉洁的女子,玉王之德也。她想起他的话,微笑,落泪。
绢子是聪慧的女子,她知道,只有安良知道,她喜欢丝绸的微凉,喜欢听张火丁的戏,喜欢在阁楼里,养一盆文竹。
绢子微笑着看着窗外,云朵聚了又散,像极了她和安良。
她并不晓得,泡桐花正酝酿着繁华的时候,他来找她,动车上,忽然出现事故,他脸部大面积损伤,面部整容复愈,他却再也没有性能力。
他想过死,可是,他怕她的等待,因为他说过,泡桐花开落时,你若来,就在青花巷子里等我,我一定在。
那一枚玉坠,是他爸爸的遗物,本一对。
只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下一次泡桐花再开的时候,她会想他,然后,再轻挽了袖口,咿呀呀的唱一段妖致的昆曲;他也会站在城楼上,听远方,不鸣不响,却动听的声音。只是,他们再也不见了。
不见了,爱却在那里,寂静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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