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噩梦
是傍晚,是深秋的一个傍晚。
空气中有淡紫色的云雾漂移,有寂寞的大风呜咽着吹,而脚下的土地是厚重的安静的。不远的天际,有一轮清白的月散发着冷峻的光。我,抑或不是我,推着一辆红色的单车从那个郊区的宅院里走出来,那本是婆婆的家,有着高高的院墙,清一溜儿的红砖瓦房,院门处,有几棵鲜红色的大丽菊还在惊艳地开放,我们都以为是因为霜不来,这花才不肯败。
这座宅院,只要一出大门,前行不过50米,就有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马路边,有一个很深很陡的池塘,说是池塘,其实它只是这个村落的最低洼处,夏天的雨水不断地从各处汇集至此,日久天长,就形成了一个深坑。只不过,春天的时候水里也有涟漪,夏的夜晚会有蛙鸣,秋蝉凄切后,水面会结有厚厚的冰层。
我一向是恐惧那里的,曾经有一个夏天,一场暴雨后,那池塘竟与马路一般水平,到处是白色的一片汪洋。那些日子,我不停地告诫身边的每一个家人:“经过时要小心,一定要小心!”我惊惧着,担心那水里会凭空生长出很多只冷森森的手,会拖住我和我的亲人,会一直拖下去。没有人喜欢溺亡。
池塘边是那条通往城里的马路,道路很窄,路两边各自站立着一排杨树。此刻,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只有干枯的树枝在紫色的云烟里飒飒地抖动,树枝很曲折,近乎唯美,一只只冷冷地伸向肃穆的天空深处。
和我一同从宅院里推车出来的,还有我爱人最小的妹妹。
和她一起经过那个池塘,那里黑黝黝的,映得它旁边的那棵最高大的树,也是黝黑的,有点鬼魅。
刚骑上单车,她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暗哑的磁性,她悲痛地说。
“嫂子,你不要上火,他一定不是属于你的孩子,他那么优秀,他是属于上帝的。所以,时间到了,上帝便如期地把他领回了天堂。”
侧过头,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她马上转过脸去,她的脸上亮晶晶地,是眼泪吗?
是很痛苦啊,我失去了我最心爱的儿子,——她最疼爱的小侄。可是什么时候失去的呢?我怎么不记得,也不知道该去问谁,谁也不肯给我答案。
我只好对她说:“你不要劝我!我一点也不悲伤。上帝带走了他,不是又还给我一个孩子了吗?就连他的那颗小虎牙还和他的哥哥一个样呢。”
眼前,是儿子灿烂的笑脸,一颗小小的牙齿有点调皮地逃离了牙床的轨道。
继续前行,心里也不觉得怎样的疼痛。只是想,上帝是很公平的,带走了一个天使,又送给我一个同样大小的天使,和上帝的恩怨,扯平了。
一阵冷冷的风吹过,忽似有一缕箫声采入耳际,咽咽之声,久不停顿。紫色的云雾开始变成暗红色。我跳下单车,她也一同停下来。
两个人一起急促地回头。只见池塘边那棵高大的杨树在晚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巨响,树的最顶端地末梢处,有一簇白色的光影,那是我曾经的孩子,他死在了那里。
传说,在这一年的12月31日,他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日子。攀上这棵杨树,在树杈与树杈之间,选择了最狭隘的一处,让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那一天,他穿着簇新的的白色上装,臂膀处,有两道极其醒目的鲜红色的杠杠。
他知道,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他说,要一个人静静地走,不留遗憾。他说:妈妈,我爱你,我永远是你的儿子!
可是,这就是天葬吗?是他一个幼稚的灵魂选择的一种离去的方式吗?他是要不朽?还是一种他想要的对生命的歧视?那一簇白色的新衣在风中的树梢舞蹈,远处,有晚归的云燕扑打着翅膀惊恐地乱飞,近处,有几只乌鸦在“嘎嘎地”冷漠地歌唱。
我还是哭了,在晚风里,泪流成河。
一直哭,无声地哭,我的眼睛是干涸的,而眼泪是饱满的,它水一般的开闸倾泻。继而,窗帘的缝隙处有强光投射进来,让我猛然间被惊醒了。
原来,适才只是一场噩梦。
心怦怦地跳着,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用力地推开儿子卧室的房门,他还熟睡着,小巧的鼻翼一张一息的,空气很温暖,橘红色的窗帘发射的光影照着他枕边的书本。他是我的天使,此刻,正醉在他年少的梦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止不住的流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喜欢上了伤感的味道了呢?日夜担心着时光的流逝、渴望着孩子的长大,却一边欣喜着一边无奈着;时时惊忧着亲人的老去,看着父母鬓边之发一点点变白,总是一边心痛着一边无语着。
这俗世,这寻常的生活,没有欢喜吗?怎么会呢。雪小禅还在那里说:所有的,所有的欢喜,于生而言,是小欢喜,也是大欢喜。是啊,小欢喜是淡淡的,如素月滋润着浅浅的霜色。生活是那般的琐碎,让我们苦乐参半,忧喜交集,烟火不识封闭而又是如此经年。我想,我应该是一个愿意整日穿梭在油盐柴米中的女子,可以独立完成一桌美味,可以完成我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女儿、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应尽的责任。
而大欢喜呢?于我,似乎就是寻一个安静的,有着阳光的周末,可以卸下所有的疲惫和压力,可以洗净所有的虚伪的微笑和假意的耐心,在这温暖的寂寞里感受着生命的怡静与温香,一次次将逝去的梦境再次重视,让凋谢的对生命的尊重再次绽放;在每一个这样的初冬季节,想象着有一朵六月的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咝的一声,落在我白如凝脂的掌心,且沿着我的身体的余温,一直融化在我的心坎里。
亲爱,因为这一梦,我想我是病了,在欢喜的尘世里忧伤而病。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那个孩子的身影。清晨,看他一脸阳光地要去上学,就等在门口,轻轻地抱他一下,轻轻地拂一下他细绒绒的头发;夜晚,就在灯光下痴痴地等,一次次地向窗外张望,他不归来,我就不得安静地睡眠。
和这个孩子说梦。他一跃而起,用瘦瘦的小手扼住了我的咽喉,他大声地抗议,他说:“妈妈,你再不可以做这样的梦!”
他投入我怀,他泪眼朦胧,他说:“妈妈,我永远是你的孩子,这一辈子,永不分离!”
他说:妈妈,你是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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