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
春光,奔三女,求恋爱。这是第一次在网络上碰见春光,她写在MSN的签名。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捂住了嘴。下午时段的上班总是令人昏昏欲睡,春光添加我为好友的消息框跳出来。
试问哪个女人可以这样大义凛然打出这样的标签?微乎其微。要么足够自信要么破罐子破摔。
春光果然是前者。她那样放松自在,连鼻梁的小雀斑也活泼起来。
我喜欢她宝里宝气地说:30岁又怎样?我是30岁女人中长雀斑也最美的。
是,杨玉环也被你比下去。我揶揄她。
后来我们熟稔之后她告诉我:“我从来不主动结识陌生人,讨厌的你把我的名字给抢了。”
恩。我旧了许多年,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旧成这般了。
春光坐在我对面,狠狠咬着吸管:“更讨厌的是,你比我更适合这两个字。”
我们一起笑起来。甜品站的冷气冻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屋外太阳炙热知了聒噪。
在异地有这样一份友谊更像是上苍见怜,不为功名利禄不用溜须拍马亦不需要营营役役。两个女子,只是分外爱对方,看见她像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我们约出来聊天逛街看电影喝茶消磨时光。
逛内衣店,挤在一间试衣间,互相帮忙调整内衣肩带,当对方挤出鸿沟来时互相吃豆腐嗤嗤笑,店员都以为我们是出柜的拉拉。
我们很大程度上是一类人。极少同人亲昵,不分彼此走得那么近。更多时候,我们看起来一脸冷漠,无非是面具在身,在众人前藏了狐狸尾巴。
我问她:春光,你为何不恋爱?
她嘴角紧闭沉默半响:“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一女生在17岁时迎来了初恋,她沉醉在其中,觉得大学毕业那天便是和他结婚那日。他们一起在画室画画,用颜料给对方涂红脸蛋儿。
高考志愿他们填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专业。录取结果出来那天,他们俩榜上有名,都是那所有名的美术院校油画系专业。
就在那天,他们约了去游泳。他站在跳台上,大声喊女孩的名字和我爱你。女孩不会游泳,坐在游泳池边朝他笑。男生自信满满地跳了下去,可是再也没有醒来。他用力过猛,撞到游泳池底部,像一滩稀泥男生匍匐在冰凉的池底。
男生在医院昏迷了不过十多天。医生说他脑部受到严重撞击,血管裂开来影响到脑部神经。头部做过开颅手术,整个脸颊肿得这么大。春光用手比划着。
女生每天都去看他,默默站在病床前。有天阳光其烈,男生被上帝带走了。
录取通知书领到之后,女生去男生坟上了三柱香。
后来女生发现,她再也拿不动画笔。春光嘲讽地笑起来:多没用,哆嗦,像老人患了帕金森。女生换了专业,从此不再碰画具。
每一年,每一年,十多年了,男生的忌日和孟兰节,女生都会烧纸钱给他。
春光拍拍手掌,恢复了古灵精怪:我的故事讲完了。
我没有问,也不敢问下去。我知晓这不是电影剧本,虽然春光用这样轻松的口吻讲出来,像是某个令她印象深刻的电影桥段。
这几乎是场完整的爱情,生老病死即是一生。只是,有个人走在前头,留在世上的人缅怀他一辈子直到自己埋入黄土。
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这意味着爱情的夭折,她不怕斗不过另一个女生,不怕他日后变心有外遇…但是,上天并未给她这样的机会,它以完胜者的姿态结束了这场对持。
这样的失去和无能为力将伴随她的一生,像恶魔附身。
我们默默喝茶,都各自心事重重没再说话。
春光在一家台资影楼做首席摄影。我亲眼见她在现场指导把拍写真的木讷女生塑造成动人尤物。她一直鼓励那个女生:妩媚一点,对!眼神再迷茫一点,唇角收紧一点点。对,太棒了,再来一个。
她那么不厌其烦,笑容满面。
我从背后看着精瘦的她穿梭在灯架反光板苹果灯背景布和一堆乱七八糟电线中,穿着T恤短裤帆布鞋像极了中学生。
拍摄一结束,她便把相机丢给旁边的助理。脸顿时静下来,不过多说话,窝在沙发里喝清水,好似自己和棚内杂乱无章的并无瓜葛。
因她实在拍得太精彩,无论构图颜色光线。顾客总是愿意掏许多套餐以外的人民币买下更多照片,主事者也让她三分,凡事由着她。
好在春光不是娇纵的人,所有单子都肯接,无论对方是徐老半娘还是糟老头。
她对我说:“当业内把所有写真当成流水线生产工厂时,挖出顾客自己的特点便成功了一半。
她们花大钱指定我拍照首要当然是美了,但是,牵线木偶永远没有灵魂。我的工作,就是让客人从蛹里破茧而出。”
“那有没有破茧出来直接扑火的呢?”
“有,太多了。”她大笑起来,又正色道:“不过火被我扑灭了。”
我俩捧腹大笑。
时光真是短,一转眼,我和春光认识已一年有余。
那年的夏天,我们约在秋天去凤凰。
她说,我们要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喝酒,输了的脱衣服。
谁怕谁?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算是应战。
由春光安排行程,订机票酒店。我收拾妥行李后接到上司电话,第二日要飞台湾参加年度预算会议。
春光只身去了凤凰。
第三天的夜里,我们一屋子人正焦头烂额对数字,收到春光的短信:我要结婚了。
我猛一拍桌子,咖啡洒了一地。
出差结束,我迫不及待往回赶。
我见到的是个普通男子。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扔在瓦砾里顿时遁形。
他温和的微笑,话极少。
春光介绍:“邓,这是家明。”
她只字不提凤凰的旅途。我亦不问。
我们的婚期定在一月后。春光轻轻说。
春光大婚那天,我做伴娘。她出奇安静。
当化妆间只剩下我俩时,我们在梳妆镜里凝视对方,眼睛都像泉水澄亮起来。
她定定看着我:“邓,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是家明。”
我点头。
“在凤凰我碰见带着学生写生的家明,他在画一塘残荷。”她有些哽咽“我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调出那么美的灰色。”
有人敲门。我们都回头去看。
家明穿着燕尾服绅士地站在门口,脸上还是那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春光,马上典礼了。”
春光提着裙角,缓缓地向光亮中的家明走去。
春光,我的好春光,我不知道该为你哭泣还是该为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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