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是在她的身体里呆足了月，之后又狠狠折腾的她汗如雨落般辗转疼痛了一个昼夜，才又十分不舍的怯生生的在次日的黄昏时分哭啼啼的来到这个世界的。也就是因为我的生命的降临带给她的巨大的险乎丧生的疼痛，才使她下定了不再生育的决心。也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我之后的路与哥哥姐姐不同，是母亲此生灵肉里命定的最疼与最痛。

母亲原本暗潜在心的愿望是生个男丁的。我的出生瞬间带给母亲的除了排上倒海的巨痛之外更多的是含首不语的失望。母亲因为这突来的短暂的失望而赌气很长时间不给我喂奶，亦不观望我哪怕是须臾一眼，还一度想与别人的男童交换。母亲毫不避讳的告诉我这些，告诉我她当初守旧的心态，亦正是因了这些话才更加加剧了之后青春期的叛逆。我曾歇斯底里的揪出这些话丢给母亲，令她沉默令她不语令她默默流过许多流泪。直至今时今日，我的某些有失幸运的际遇仍使母亲老泪纵横。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觉得不安，因为从咿呀学语迄至而立成年，我都没有让母亲为我像为哥哥那样的骄傲过一次体面过一回，我懊恼而自责，歉疚之心日益沉钝。然，母亲每次提起我的出生成长及如今对她略略的孝道，倒总是条理清晰且只字不落细碎的讲个不停，那表情里溢满的知足和喜悦全然抵消了当初生我时的巨大的疼痛及抚养我的漫漫艰辛。我深知，即使我是母亲最不漂亮，最不听话，最不坚强的那只雏燕，母亲也是会以生命来爱来呵护我，视如珍宝。当长大一些也便稍稍懂得了为母者的心，总会故意找机会找话题揪起我的幼年，听母亲一遍一遍的重复她的讲述。窥视她眼眸里闪动的不以言表的烁烁喜悦与满足，那纠结的愧歉倒像稍稍得以喘息。这亦似乎是我唯一能给与母亲的最简单最直接的快乐了。

我是在父母背上长大的。母亲说。

作为农民是必需要经历背驮烈日面朝黄土耕耘劳作的辛苦的。他们总是轮番背着我下地干活，是再累也不舍得丢在家里或寄养他处的。种田。锄草。割麦。他们总是不停的劳动，因为生活需要他们劳动，因为围膝绕身的幼崽需要他们哺育。母亲说，烈日炎炎时便会在田间地头搭一个小草棚，让我自己在那片阴凉里玩耍。庄稼浓绿而茂盛。水渠里有大大小小的蝌蚪青蛙。草丛里有蝴蝶蜻蜓，不知名的小虫欢快而无忧的在我的头顶振翅飞翔，或许会有蚂蚁列队在脚底爬行。也或许有哪只小虫还细细的闻过我胖胖的脚趾的味道呢，那就不得而知了。后来我总是这样幻想我记事之前的无忧岁月。

记事后的女童时代倒十足成了个野孩子。梳齐耳短发，旧褂，布鞋。夹杂在男孩子堆里玩儿泥巴，煽四角。挽起裤子摸鱼。偷人家地里萝卜，大豆角，塞的满嘴满嘴满肚满肚的。还有，为了扎毽子，三五孩童尽疯了似的围追堵截邻家大娘的一只花翎公鸡，只为揪几根漂亮的尾羽。现在回想，那时的自己还没有明显的性别之分，哪有一丁点女孩子的样子，简直活脱一个拼命玩耍整日闯祸的假小子。

许是因为在田野里泥土里翻滚长大的缘故，无论相貌还是性情，都深深的烙着乡野生命的平常质朴单纯与随性，没有丝毫的名花贵柳删繁剪叶精雕细琢的痕迹。这一点还印证在喜好上，从骨子里就不善于欣赏那种金属镂空青瓷描蓝玉石雕花之类的工艺繁琐精细且易失易碎的美，偏喜欢原始本真简简单单粗粗犷犷的那一类的美。穿着也是，讨厌潮流讨厌花花绿绿妖妖艳艳姹紫嫣红流光溢彩，喜欢简洁大方素朴如常，喜欢黑白灰的净色，喜欢单一的棉质，喜欢像个农民一样不雕琢的生活。也许性格里的许多东西都是源于从小生活的环境和接触的事物，这也许就是同为女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种风格与类型的最初成因。

像蓬勃幼苗得雨肥恩泽疯狂生长，健康的身体经发育某些部位渐次隆起，亦耸起按捺不住的羞怯。某些部位潮汐来涌，亦袭来暗暗的恐惧与疼痛。那种突如其来的惹眼变化让我有好一阵子特别强烈的憎恨自己是个女性。于是故意穿宽大的衣服，于是生理期里躲避人群。后来母亲为我做了细致的特殊内衣，且悉心交给怎样打理照顾身体里来去的‘朋友’，慢慢适应后，生理变化带来的恐慌与排斥才渐而消失了。后来才明白那羞怯与疼痛尽是女人值得庆贺的雏形开始。

形既渐成心性亦渐成，少女的时候就开始突显性格里安静的成份了。记忆里那间小西屋像只干柴细枝的泥燕窝，放飞哥哥的梦想姐姐的人生，最后独留给我在那栖居待飞。凉爽爽的夏天的晚上，除偶有蛙鼓声声，多半是静溢的光阴。穿过堂屋对门就是父母的房间，半夜里偶尔能听到父亲隐隐约亲切切的鼾声。就着那半轮月一盏灯，读书写字影动帘下。亦是在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里，才开始有了诸多憧憬，憧憬未来道路，憧憬身为女人的之后且行且远的道路上的诸多美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才正式的能为父母做点什么了。母亲是再辛苦也不舍得让我下地干农活儿的，所以才使我有了比同村女孩儿更为细致且柔软的手指，无茧的掌，实实令她们心生羡慕。总穿着薄薄的衣衫，赤脚，塑料托鞋。把屋子打扫的干净整洁，错落有致窗明几净。把青砖的地面洗的清新透亮闪烁光芒，再扑上些许刚打上来的井水，沁凉沁凉的。到菜园子里挖薯摘菜亦不忘扑蛾戏碟。再做好喷香饭菜，打好洗漱用水，等割麦的父母回家。那时时光是透明且快乐的。亦因这些活儿都是男孩子做不来的，方才暗暗觉着了骄傲，倒少了身为女子初时的懊恼多了当下倍感的欣喜。

今，再回想当初是很怀念那种感觉的。那是生为女人最无忧且快乐的日子，可那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一晃就长大了成熟了，也就少了清纯无忧多了世俗历练。后来就像被潮汐涌向沙滩的贝类，离开农村离开了栖居的海，期待另外一种生活宛若期待被幸运捡拾。求学就业孜孜不敢倦怠。再后来情窦绽开寻觅际遇到可以枕着一弯臂膀入睡的温暖的人，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所谓吾家有女初长成啊，虽然遗憾最终也没能长成一个令人羡慕倾国倾城的纤纤玉指白面红腮的美人儿，但却毫不影响我身为女人的天性里的柔软细腻温情善念，亦得着执手之人细水之情。如今想来，不论是出生时性别带来的些许不悦，还是后来经历的初潮初夜及未曾经历的初为人母所致的疼与痛，都让自己觉着作为一个女人是件真真幸福的事。

少时曾拙笔稚墨抒就过这样一段文字：

                        成为女人

                        并非一个可以想像的历程

                        那曾经有过的

                        美丽                 

                        任性

                        自由

                        和无愁

                        在生活的挤压下

                        要同蝶一样经历漫长的痛变

                        而后张开羽翼

                        那恍然离壳的

                        精灵

                        就是女人

 泛舟记忆之湖，思想一路逆行而上寻源探水，这几句话虽缺少厚重底蕴却是我对于女人最初的理解与释读。这之前的那些岁月和美好皆可称之为女人的雏形，那是经水洗濯经火锻炼最终成形前的泥胎素胚，就像这个春天里即将破苞的冉冉花朵，那苞尖上隐约着迎风带露的淡紫和浅粉，在晨光熠熠里羞羞怯怯如如轻动，那是让人时刻怀念与铭记的画面，那是身为女人永不褪色永掘不尽的记忆矿藏，时刻在脑海里如数念珠般的品啜咀咂，且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