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话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2-0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晚来天雨,阴冷,像作雪天了。在台灯光的温馨里絮话,就当外面落的是雪。

 

走过多少场雪,不记得了。雪的话总也絮不完。那些细细小小的话语,像鸟儿挤在雪的窠里蓬松着羽毛嘀嘀咕咕,有难言的欢喜。得从那些稚气得其实连心情二字都显矫情的儿时说起。

 

那时冬天的檐下挂着结实的冰凌,窗上开着重瓣的冰花。那时的我只道冷,一口口的白气让我都不敢多说话。那时没有从暖的被窝里伸出手来撩开窗帘看外面雪天的勇气和欣喜,我黯然的神情里你找不到一点关于冬天的诗意。

 

那时冬天,来到乡野的雪并没有留给我难忘的记忆,所以那一段至今空茫着。农家院落紧闭的门窗里还在睡眠,鸡鸣犬吠都听不见,无垠的雪还没有被一痕足迹开垦,门前那株老树上的鸟儿也还窝在窠里,所以雪上鸿爪都没有一个。只有风路过的那方白,至今为我空茫着。

 

我知道那时的雪很大,是真正的雪。雪的天地在我心里盛大地寂静着。雪天的我所能闻听的仿佛总是炉子上炖着的水,什么时候响了,接着咝咝冒白汽了,接着母亲拿只裹了旧布套的热水袋塞我被窝里,并取走温吞的那只。那样隆冬我不生病就是天大的造化了,除了床上哪也不许去。那时窗子很高,我很小,所以雪于我多是遐想,堆雪人打雪仗更别说了。我的眼前只有熟稔得生厌的屋景。雪就在一墙之隔的外面,可我看不见。我出神的心里只道雪正满世界地落,漫天地落。

 

多么寒冷,多么黯淡。

 

雪霁,才可到西北的天井里看看。小得只有个植着两株长成灌木的月季的花坛,以及搁张小桌容一家人用餐的天井,高高的院墙几乎阻绝了寒风,所以被允许。而当圆柔的沃雪瞬间亮起,只一眼,就不知道还有自己了,就像雪在替我看雪了。那种无以言表,那欣喜,那动容……那一刻冷都是无比流连的,铅灰的天空即使没有鸟儿飞过,眼神也会闪成溪涧。沿墙根小心捋起一握雪,掬掌上看,捏,舍不得去碰别的雪。雪的清息冽到肺腑里,吸了还想吸。珍爱的心念,就是那时候开始有的吧。那方天井大概是雪天的我最大的外面了,而我分明足意(到今天都这么想)。天地再小,容我兀自幽清就好。这安然自若的感受使我后来一直没想到大里面去。性情,果是天生的吧。

 

雪之后,滴滴答答的雪融就冷而无趣了。因为雪没有了,没有得叫人惆怅。随之的一地泥泞又怎么去喜欢呢。那时小小的心里竟也懂得,一段好时光过去了,再见,又要等到来年。

 

后来长大。长大到十七岁那年冬天,大雪初霁,启开屋门到院里去。没上过漆的老旧木门,呀的一声启开来,迎着我的那个虽不算大,可之于我童年的小天井已然福地洞天的院子,那错落绵延的丰腴的皎洁看得我心,不由往冷里面一软,瞬间无痕地静了,就知从此去不了别的地方走不到另一个院子了。

 

是个午后。铅灰的天上还有零星的雪在飘。原本清趣幽逸的院里,那截废旧青砖垒起的、墙根苍苔肥沃的短墙,墙头紫砂盆里的桩头盆景,地上水泥台上济济一堂已开始争地盘的花草们,都在雪的安抚里足意地歇了。沿墙那池碎湖石砌成的暗绿里面,几尾红锦静逸,唯轻灵的鲛绡似遇水底风来。池上枇杷,无花果,腊梅……还有株香樟,到很高地方去荫护自己的家,以及从此来到这个家的我,以及雪之梦。

 

腊梅从晶莹底下渗出来,以一脉明黄的灵动缥缈,以至深至幽的静气来沁心。沉浸这样清境,人是说不出话来的,如同蓦然到来的全部的足意,向雪洞敞的心空明了,明得一点影子都落不下,像一个化境——除此真找不到更为确切的表达。

 

雪已盖过棉鞋。小心地在仄砖径上走,怕碰了旁的雪。来到家里心里的雪,是不能让它像外面路上,转眼就给踩坏的。直到今天亦如此,都舍不得往圆柔里面随便嵌一手指。让雪完整地留在那儿多好。由着它被太阳带走,被月亮带走。我在最亲近地方,珍视整个过程。

 

天到底冷。那时羽绒服还没面市,冷可以水一样渗进棉袄粗细绒线衣和棉毛衫子里去叫你一阵阵哆嗦,可还是要留在雪天。眷恋着暖里面永远不会有的清冽,像种兀自的隔绝。较之雪和腊梅,屋里飘出的好闻的年味都嫌打扰。若想着甜,就含粒薄荷,冰凉清透,像含了口新雪那样好。如此还会要什么呢。

 

其实那时候,并没有院子。即使有,也是多少户人家的大杂院,开出窗去不过是井台,各家洗刷衣物的水泥台板,也有瓦盆里、废弃搪瓷面盆里的杂花葱蒜,看着趣致全无,才想要个自己喜欢的院子吧。于是有天,就来到这样的院子里。

 

十七岁的那个雪天,我得了一院子清气。那样好的清气。是同学家的院子。

 

十七岁的那个雪天,我带走了同学家的院子。同学知不知道呢。这院子一直被带到多少年后我自己的院子里。

 

往现在来,就有了可以舒心品雪的院子。美学屏风般的青砖短墙,清雅的湖石小池,紫砂盆里的桩头盆景以及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来自心里唯独喜欢过的同学家的院子。走出院子更是清境,境里有幻烟的湖光,也有流深的曲水典雅的小桥,和鸟儿一道散步的径,静穆得让人想去看望的林。可惜雪却在岁月里渐远了,以及檐下结实的冰凌,窗上重瓣的冰花。所以当盼得雪来,眼见最初翩跹的那几瓣,就会利落地安顿好手头的日子,拿走所有多余的琐碎,空出身心和一片时光来,执一柄伞去向清气扑荡的烟霭。

 

去幽谧的竹林,去木曲桥蜿蜒的水上,聆听雪的欢快。此时雪,已然生命里一场盛大的相迎。

 

雪霁,看漫漫雪像眠卧地上的浮云,有吟哦的渺远。

 

四野静得鸟也没有。都藏起来了。一口好呼吸舒畅得叫人感动。我像换了个我。我在心里的雪天走那么远,去看望来时路上那些雪的地方,只为如数家珍地说与。

 

天色幽暗。天上安详的明亮都被雪生动地携地上来了。天和地如此贴近。听不见一点声音。可我知道,雪正满世界地落,漫天地落。

 

晚来天雨,阴冷,像作雪天了。一个人在台灯光的温馨里娓娓说着这些,安静地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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