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 程蝶衣

——“在晦暗里漆黑中那个美梦

      从镜里看不到的一份阵痛

      你像，红尘掠过一样沉重。”——

那年，他还是眉目清秀却尚未开化的瘦小少年。彼时，他已成了名满京城艳惊四座的程蝶衣。蝶衣蝶衣，就像蝴蝶，纵然美好，却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注定悲哀的结局，那些美丽的过往，都成了最后幻灭的祭奠，徒增了一份壮烈和凄凉。

他自台阶逶迤走上舞台，水袖涟漪，媚眼如丝，步步莲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他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代佳人，女子爱他入魔，男子梦他成魇，他身姿翩跹，华灯花海里盈然致意，却自有一份孤寂的单薄。阳光透过格窗千回百转地照在青花瓷瓶上，映在雕花铜镜里。多年前，那个倔强地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的清绝少年畏缩却倔强的模样；那个用残手染红半边脸面却毅然笃行从一而终的绝决少年的模样，和程蝶衣凤眼蛾眉轻轻重叠。他破茧成蝶，流下一地血泪，美得让人心疼。

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欢了我，却没有被自己喜欢的人所喜欢，那还是会寂寞吧。

他说：“我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多年以后这句话惊艳得就像滴在心头上的一滴血，烫成一朵绝色牡丹的模样。他是寒月之下宝殿之上，酣然醉去的杨玉环；他是姹紫嫣红断壁残垣深处的杜丽娘；朱唇轻启，咳珠唾玉，情意绵绵，其中的绵净婉转唯其自知。凝眸处，他是乌江江畔生生世世鲜红如血的虞美人，是西楚霸王兵临垓下，四面楚歌却奈其若何的儿女情长；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以身殉道的贞烈节操。那一刻，她拔剑而起的那一刻，本相毕露。真亦假时假亦真，这亦真亦假之间，虞姬是蝶衣的魂，蝶衣是虞姬的生。

他所爱的，并非在人间；而在人间的，又非他所爱。小楼和他相持着走过最单纯唯美的青葱岁月，他便要穷尽一生和他长相厮守。他是那样灵敏而易感的人，对生命里微小的温暖反馈异常强烈的年纪，已把一生交付，那样不顾一切不计后果。他和小楼菊仙爱恨纠缠了一生一世，不过为了抓住最初的那一份由心而发的温暖。小楼菊仙不过时间平常男女，也良善，也多情；蝶衣却是不疯魔，不成魔的遗世独立。这份扭曲的执拗和颠错的情爱却让人心旌荡漾，不禁疼惜。有那么一二刻，我是那么希望小楼能和蝶衣白首不相离，一世一双人。

他走上舞台的那一刻，便把灵魂付与了祭坛。那是漫天宣传单飞舞四下做鸟兽散他却从容独舞的寂寞坚持；是彼此相遇相知至于神交超越国籍人种的相惜情怀；是动荡作乱里朱颜不改珠冠步履端庄的雍容气度；是无视世俗，追求信仰受尽苦楚却执着不悔的尊严品德。那份生命的肃穆与沉重，唯几人知，独他所爱的小楼不能领悟。

也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子，对他说：“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不知那一刻，他的心里是否有泛过一丝涟漪。有那么一个叫袁四爷的人，曾经像那两根遒劲妍丽的翎子一样刺进过他的生命。他说，世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唯观世音集二者之精于一身，欢喜无限。那一刻，突然觉得四爷这样接近了蝶衣的本质，这样看透了蝶衣的美。他说，你们这是姬别霸王。他说，如此污蔑戏曲，究竟是谁损我国之精神，灭我国之威严。他不焦，不燥，不馁，声音低沉，气度威重。

他说，你可愿做我的红尘知己。

他千回百转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清了他像蝶翼一般的睫毛，却没有走进他的心里。他赠了他宝剑，却不是他的霸王。

小楼说，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四爷孑然而立，笑而不语。执扇轻摇，一目已看穿他千里。那份凛然而对淡似遥山却又至真至诚相知相伴的情感。四爷配得上蝶衣的胭脂红泪。

还记得那场革命中，生旦净末皆是狼狈，霸王妆面颓唐，唯有蝶衣仍是绝代风华。小楼背叛了所有人，像玉山倾倒，真真君王意气尽。那份虎落平阳，苟延残喘的模样，卒不忍睹。蝶衣眼中的情爱褪尽，成了绝望的死灰。虞姬是那般幸福满足，她殉的人足够填满她的生命，撑得起她万古流芳的容颜；而蝶衣，却抓不住他从未真正得到过的岁月安好，真相结局如此残酷。真虞姬，假霸王，不知天旋地转间他想不想得起多年前有个男子，踱着霸王的步子，从容赴死。

他挑对了角色，却挑错了对手。

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是么，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么，他还是眉目清秀却尚未开化的瘦小少年，倔强地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的羞涩少年。彼时岁月静好，好像漫山的开满白花，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生命单纯得像一片云海。他和他相偎相依，以为可以彼此温暖，怀揣着幸福和满足直到永远。但是，为什么明明中间横亘了那么长的一段时光，有那么多爱恨情欲，欢笑苦楚，那些人影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偏偏又让人锥心刺骨。

原来，他根本就挑错了角色。皆是命。那刻，戏便落幕。

却又永恒。

只留英雄迟暮，不许美人白头。

——“是你与我纷飞的那副笑脸

      如你与我掌心的生命伏线

      都像 红尘泛过一样明艳。”——

2、【寂寞有害】 阿飞

——“如果你景仰万岁千岁的爱

      别来。”——

雨淅沥沥的坡道。电话亭。百叶窗。时钟。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他吊儿郎当地走进小卖部，面前这个女子像一朵素荷一样明净娇羞。空气里有甜香暧昧的味道，心情像分泌出旺盛湿润花蜜的嫩黄雄蕊。四点钟，你说四点钟。我们是一分钟的朋友。

好像爱上一个人只要一分钟的时间，此后绵长的岁月他却不肯为这一分钟再买下任何单据。遇到他时他是那样多情，爱上他时他是那样深情，迷恋他时他是那样绝情。

他爱的，好像只有自由和自我。飞，不断地飞，有时和风暧昧，有时和云缠绵，但那都不是他最终的归宿。而他的归宿究竟在何处，或许也不自知。

他有一份幼稚的透彻，也有一份迷醉的自省。在放任堕落里他一定也曾厌恶过，却沉溺于不肯自拔。似乎，和养母之间有星点的依偎和牵扯，却因剪不断理还乱的夙仇变质为相互残害和折磨。他从前得到的爱和付出的爱太少，或者向鼓足了力气奋力一击却打在稀薄的真空里，没有回应和质感。他失望颓靡，开始放任自我般地付出爱和敛去爱，却不曾珍重和收藏。

就像无巢的鸟，没有资格收集。

他想要去追寻生命的本初。抑或，他要寻找一个新的开始。他的自我放逐已分不清是本意还是被迫形成的本意，总之在相互的纠结和缠绕里揪心刺目。他将希望寄托在下一站的回归里，因为他的一生都在这条追寻的路上。直到他发现他最后所追寻的本就是虚无本身。

他负气而去，绝决而绝望的背影和独白。

一如堕入深渊。尽管有轻快空明的鼓点，灯红酒绿的底色，和他从不在乎的面容。

那些留恋，寻找，羁绊和爱，他不是不想要，或者，从来就是不敢要。

菲律宾，湿热的空气和阴霾的天，参天的热带的树木。

有种压抑的感觉。

他办假证，贩子问他要钱。

他说，我没钱。然后满不在乎地用子弹射穿了贩子。

又满不在乎地被黑帮子弹射穿。

那场沥沥的雨里面，刘德华和张学友专情的面容曾一度温暖灯下夜景。

最终却没有抵过他一句话：“要记得的我永远都会记得。”

“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从一开始飞就可以飞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实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这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那一刻，我只想抱一抱你。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