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抵达法王寺之前，一个小沙弥也在前一天抵达法王寺，我不知道他的法号，只知他从四川绵阳而来，约二十来岁，他自幼就没见过生身父母，是师父在寺庙里把他抚养长大。去年时，师父圆寂，几位师兄弟对他极排斥，就把他赶出山门，他没有钱坐车，便从四川一路走到登封。

他曾想在少林寺这座千年古刹里里挂单，遂严格按照佛家挂单通用的规矩，立在山门前一直等，如果此寺可让挂单，寺院自然会打开山门，但很不幸，他站在山门之外等了整整一宿，山门也没有打开，因为少林寺不接受外来僧人挂单。

我走到法王寺居士寮的门口，见他坐在屋里。我问他，方便进去吗？他说，没事，可以进来。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苹果给我说，如果累的话可以先坐在那里休息。我坐下来，看他正和一个年轻人玩闹，那年轻人是在家修行的居士，河南项城人氏，左眼目盲，右腿略跛，留着杂乱的长发。他也和小和尚一样在昨晚来到法王寺落脚。小和尚给他说，他以前修行的那个寺庙比法王寺大八倍。又称，他们那里的僧人都是武功极高强，可以在树梢上飞。

屋内众多居士听后，一边略带附和的赞叹，一边互相显出鄙视之色。有人带着戏谑的口气问，你可曾见过班禅？小和尚答曰，“当然见过，我让班禅往东，班禅不敢往西。”说罢，大家又是一顿有些嘲笑的揶揄，遂散去。

                                         2

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佛陀拈花微笑，迦叶会意，被认为是禅宗的开始。不立文字的意思是禅是脱离文字的，语言和文字只是描述万事万物的代号而已。我极力的想寻觅他们对于禅的理解，亦或是对于佛教的认识。中午时，朋友上山要拍些影像的素材回来，我一人留下来，那个项城年轻居士见我无事可做，于是我们就聊起来。

“为什么要到山上来住？”他说，“山上容易让人清静，在社会上呆久了，就过来小住，可以平心静气。”他说话有些拘谨，努力而又生硬的在河南方言与普通话之间转换。我问他，“为什么要信佛？”“可以消除业障，使冤亲债主不再缠身，人都是有前世今生，和来世的。”

那日斋饭时间有些推迟。他把自己厚重的棉袄脱下来，换了一件自认为是很不错的中式西装，小心翼翼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他以四川小和尚的例子告诉我，“现在僧人都快被赶的没地方住了，到处都是过度的开发或是寺庙本身过度的宣传，一切都是往钱看，哪有那么多人顾及诸多应该修行的东西。把小和尚从小养大的师父在圆寂后，骨灰到现在还没入土，因为他的师兄弟们不愿意给师父修一座圆寂塔。小和尚现在出来，也是想等有钱了可以回去给师父修一座。”

四川小和尚于当天傍晚下山，离开了法王寺。他想在这座比少林寺建寺还要早了几百年的寺院落脚，但是寺院知客明确告诉他，目前寺庙不能收留他。他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表示理解。他问我们，如果从这里走到苏州的话，该往哪个方向走？一居士劝道，苏州太远了。小和尚又问，“那普陀山呢？”有人答，“普陀山更远。”我说，你可以坐车去。小和尚苦笑道：我哪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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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到居士寮走动的还有恒生小师父，他今年十七岁，来自四川成都，眉目清秀，见他时我想起《红楼梦》里“粉面含春”四个字。他于今年夏末来到法王寺出家，寺里出家有一个考察期，考察内容较综合，比如出家目的，个人素质等。他是寺院近年以来剃度受戒用时相对算是很短的一个人，据说在此一个月便能背诵艰涩繁复的早晚课需诵的经文，并谙熟各种法器的敲法。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女儿情》这样的歌曲常在他口中反复吟唱，拖腔曳调，看起来极陶醉。我在心里暗自嘀咕他为何方十七岁就要从四川到河南法王寺出家。但总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就没有与他多言。

                                     4

掌管客堂的知客名叫恒持。看我们拿着相机，就说想和恒生在一起拍一张照片。我们走到庭院，镜头前的他有些憨厚，面对微笑显得拘谨。照完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浪费你胶卷了。”他显然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对相机的认知，所以对照相这件事极其庄重。他对恒生说，“照一张照片能保存好久，让你在很多年后还能知道现在的样子。”       

没多久，恒持又来找我们，说师兄弟都在大殿前面，让我们再去拍几张。他们并排站在金黄的千年银杏树下，高大美丽的银杏直至伸向北方天际，干干净净的金色，却是由一小片一小片玲珑小扇子状的叶子参差疏叠而成，比印象画派秀拉的点绘法要自然不造作。有云游的外寺僧人在走廊里见到这状况，欣喜的连忙把自己的布袋塞给旁边的香客保管，高高兴兴的跑过来，当要走近时，却又羞涩的站到一旁。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我能看出来，他也想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却又在羞涩的等人邀请。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大家从银杏树下散去，只见这云游僧人失落的走回去，到香客那取回自己的布袋，然后笑了笑。我有些难过，一个人的微小愿望原本可以达成，但无人注意，也无人提及，一个人的欢欣雀跃、欲说还羞、失落和羞涩在这个微小的事情里被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我们都一样，也同欢喜也同愁。

                                          5

寺庙里清晨敲钟，薄暮击鼓，钟声大多令人起悠深之思，而鼓声则是充实的存在和行动。我在日记里这样记录我的一天：“山中日月长啊。昨日暮时诵经过后，吃罢斋饭，百无聊赖的熬至晚七时便睡下。居士寮是在家修行居士来寺庙挂单行宿之地，盖三床被子还算暖和，但因这被褥年久未曾拆洗，稍翻身便有陈腐之气袭来。将就着昏昏沉沉睡至凌晨寅时将尽，便有小沙弥于院内打板，房内众居士惊觉欠身。少顷，地藏殿钟声敲响，方知僧人早课时间到。大家乘夜色而出，房门洞开，山风钻入，寒意四起，我却恋栈着被窝的好来，坐起三次，不想穿衣。于是，问旁边师父可不去？答：可。于是赖床至九时许，方穿衣洗漱。”

那个年轻的项城居士于我那贪睡的早晨告别法王寺。他原本说要住上几日，不知怎的突然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