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这个有关自卑的故事。我一直想要讲给她（还有你）。它来自个体，却似乎已经变成一种宏大叙事（其实只是微小叙事的集合）——散布在每一个人情绪的云层中。没有人能够逃避，从而像神（或者动物）一样活着。自卑仿佛成为——人之为人的标志（人的标志很多——所有那些共有的人性的“缺陷”）。因为，只有人，才能理解他者的意义——她是我们所有快乐与痛苦的来源。

你为什么会自卑呢？我问你，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己。在我给予你的生活故事中，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是最狭隘的一段情节——狭隘是应该抛弃的。我利用各种方式，让你意识到狭隘对我们的捆绑与消磨——必须拥有一颗宽阔睿智的心，才能获得丰富深刻的美好。不仅仅是人们常说：不要用自己的短处去跟别人的长处比，这样得到的只有痛苦，嫉妒，妄自菲薄，以及自卑。他说这样比较是一种愚笨，但这正是自卑最主要的来源，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到这样的愚蠢中。所以这并非只是生活智慧的问题。以及——那些聪明者，善于举起自己的长处去跟他人较量。这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小聪明，用自己所长去比较他人所短，由此获得信心与虚荣；另一种是想要超越自我，用自己所长去较量他人所长，从而引发向上拼搏的决心。在生活中，小聪明是必须的，它可以带来小乐趣，趣味虽小，却也是生活中的星点光彩。只是小聪明带着小气象，带着阿Q精神，带着隐秘的自卑，它仍然渗透着狭隘的用心，这是你难以接受的。超越自我是向上的人，用长处去挑战长处，如果他获胜了，会获得更大的自信与骄傲。（骄傲，而不是自信，是自卑的孪生子。）但是，故事云，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无论他做得再优秀，他也能找到比他更为出色的人。为此，只要去比较，一定会失败（除非你创造了传说）。自卑就成为了必然。所以，我一直告诫你，不要与别人比较，而你为什么又会自卑呢？

这个时候你又笑了。无论我对她讲着什么样的故事，你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仿佛，我的一本正经（或者偶尔摆弄一些小小色情），都让你觉得可爱。你看到了我的爱，你就会笑。因为我们都在爱着她。你说，为什么不能比较呢？如果生活里没有比较，那会多么无聊啊？我昨天给你买了那件蓝色衬衣，我觉得你穿着比别人都帅气，而我拉着你的手穿越马路，我觉得我比别人都幸福。生活中的很多情节，不都是在比较中，产生了更多有趣的感受吗？

你为什么会自卑呢？我不去管她，继续问你。在我们所建立的人格要求中，狭隘是不能容忍的，那么你首先不会学小聪明，拿自己的长处去打击别人的短处。但你仍然难以克制地去与优秀的人们比较。虽然你在乎的事物并不多（你受到了我的影响）。或者，我已经为你创造了先天的优越条件，不会让你因匮乏而受到威胁。比如，我的奋力拼搏已经给予了你小康的生活，让你不会因穿得寒碜而感到难堪。这是我曾经历过的，在比你大一些的时候，我还穿过有破洞的鞋子，周围早已没有这样的同学，这种与他人的比较造成了一种压迫性的气氛，让我无法逃避，从而感到自卑。而你不一样，那些穿着名牌服装的女孩们走过你的面前，你从不羡慕，因为你并不在意这些符号，即使你身上衣服的价钱并不贵，但你整洁得体，以及所拥有的独特气质，早已让你显得卓然独立。当然，你不会为此嘲笑任何一位显得比你逊色的人（嘲笑——只是用来对付那些妄自尊大和市侩庸俗的人）。能够满足温饱，身体健康，有着端正的外表与心智，已经是非常幸运了。虽然意识到这一点，也必须来自于比较——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的不幸，就在我们的身边也不断地发生着。当你没有掉入进可怕的命运深渊，你就必须要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而当你被命运推到了绝境时，你也必须抓住我们一直赋予你的另一种精神（你知道）。你这个时候所在乎的，也是我所在乎的，就是你的成长。为此，为了新的生活，你不能不去比较。

你已经知道我要讲什么了。于是你忍不住接着我的故事对她讲起来。要比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用自己的今天跟昨天比。成长是自我的成长，别人的坐标并不适合自己。我听到你这样说，也笑了起来。你总是能够理解我的意思。虽然我想说的跟你说的并不一样。你按照我的意思说出了你要说的，而我要说的，却往往在故事中的某个转身处，就忽然消失了踪影。不是我要隐藏，而是每次当我开始讲述，故事自己就会任意说起来，而忘了她本来的初衷。

那么，你是要早点睡觉的，我们的时间有限。我就说说一开始想要对你说的，虽然当她藏起来时，我也很难再次找到它。在读书的时候，我看过阿德勒的《自卑心理学》，他也说，自卑并非是消极的，我们在比较中会失落，也会因此激发出好强的心理与奋斗的热情，从而让自己更快地成长。也许比较是在所难免的。但在比较中，你既不能看不起别人，也不能看不起自己。你要避免藏在比较中的狭隘用心，而要焕发出自我与他者的积极互动。在比较中，你获得的并非是简单的自卑与自信，而是一种识别自我，理解他人的方法与可能。只是，这也许并不容易做到。即使在我从你出生前就开始讲述的故事中，你已经获得了许多智慧和生机，你的成长早就走到了同龄人的前面，但你仍然会自卑。在今天晚上，你并没有告诉我你自卑的原因。但我知道。你也知道。还有她。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故事是不会有结尾的，你却要去睡觉了。

最后，在她准备睡觉之前，我还要补充几句：我们的故事在行走中，所能承受的真实只是那某一个片段。所有人性的缺陷都是我一直在关注的，不是莎士比亚将人的弱点放在完美人物的身上（也许我会这样对待她——但我疼爱她，所以不会去这样做——但在故事中，现实会这样做。她不会像那些悲剧的主人公被人性的弱点引向毁灭——我讲述的不是悲剧，而是生命的喜剧[与她相对的是神圣的喜剧，人间的喜剧]）。因为我曾深刻地经历过自己的缺陷，并且经过惊心的努力创造出奇迹般的故事，将一些看似无法改变的缺陷也改变了，但仍然有一些在延续，并且，即使旧的弱点消失了，也会有新的恐惧生长出来。当我在面对那些同样拥有性格缺陷的人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故事种植在我们彼此的命运中。即使我们难以超越自我，也可以在这种命运中建立属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好像我和你。在那个故事中忘记说的，在这个故事，或者下一个故事里，还会继续说下去。

自卑，也是一种凹陷。在人群中，我们凹陷下去，像一位女性，像一个矮个子的人，像一个孩子，像一只蹲伏的动物，像一个残疾者，像一个倒在地上颓废者，像——我在故事里不断寻找的那个向内弯曲的命运，智慧，身体，以及存在。如果你曾经在那里挣扎过，你就会知道她将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