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
她说:在你死后,我会将你未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她突然冒出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但是立刻,我就陷入到深深的感动之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总是随时被一些情节打动,以至于在很多时候,我必须保持自己的冷漠,为了与内心的激动对抗。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偷偷地——因为我太爱这一切,所以我总是用心灵的全部触角去拥抱这些情节。而在这些感动中,有的片段甚至让我觉得,我可以就此——死在这里了。“你真美啊!请停一停!”我可以离去了——因为我已经不会再离去。很多时候,之所以有恐惧,就是因为有爱,从而害怕失去,但是真正的爱,却可以超越最后的恐惧。故事创造出惊心的情节,超越了命运交付于她的结局。于是,就在你的面前,我的泪水也忍不住将要涌出来。它旋转在——你送给我的那只蓝色的杯子里。在这个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可以死去——也可以活下去。因为她就在这里,活生生地,延续着我的生命。然后,在她的故事里,仍然有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将这个故事无限地讲述下去。我的故事会一直在你的耳边响起,而你,也会一直在我的故事旁,沉静地睡去。
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因为她单纯,却已经在纯粹的身体里,将我种植在她树木的躯体里(很久没有出现的树的影子——在这个被教育的阶段,她反而会遗忘她自身)。她会用自己的枝叶生出她的枝干,她的根本,甚至整片大地——那个我在黑色的土壤中不断穿梭,不断将自己交给微小的生命,被无数沉默的呢喃所占据的世界——我全部的声音都在那里。她是为故事而生的。我用故事创造了她,然后她再用故事创造了我。从一开始,她就与故事融为一体。她与故事同时诞生,一起延续。她是“我”和“你”的交汇处,她是我们的情感,精神,生活,语言,我们所有的情节交织在一起所孕育出的生命。她就是故事,将“讲述”与“聆听”连接在一起。她的生长,就是故事的变化,她的生老病死就是故事的起承转合。她说出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她说出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她说她要将我的故事继续讲下去,就是让我通过她的声音继续在你的每一个弯曲处回旋。她让我们“在一起”的镜头变成了神话的夜景,不断地回旋在爱人的灯光下。直到你睡去。
所以,我怎能不去守护自己的创造者呢?为此,我要将所有故事的技巧传授给她。这个新的阶段,就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学习的阶段。她虽然刚过十岁,却已经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了。在她尚未降生之时,在我对你的想念中,她被慢慢孕育而出,她的意识还不清晰,甚至还没有形成完整的姿态,我就已经将情节的液体灌入她的土地,将故事的养料撒到她的身边。所有这些,都来自于我对你的向往,那些情节被我的情感所灌注,那些故事被我的信念所锻造。正是如此,她一出生就已然具备了讲故事的天赋,她的身体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情与强烈的意志,让她茁壮成长,定会变成一片旺盛的森林。在她还不会说话时,她的身体就开始为我们演示新的情节。在她学会说话不久,就能够直接为我们讲述各种各样的传奇。她“会将想象和听来的故事以及平常的生活结合在一起”,创造出缤纷离奇的片段,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片段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漫长。在三岁的时候,她就开始了猎取那些被称为文学的巨大的故事,从而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她从小就在被这些故事环绕的殿堂里长大——
“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所建立的书房是能够散发出特别的书的感染力的。那些书既要按照一定的规律去摆放,显出整齐的样子,还要始终处于某种运动中——因为我要不断从中间找出要读的书来看,所以总有些地方有着空缺,有的还斜倒在一边,还有的像柱子一样间隔着矗立着。也就是说,整个书房里的书其实是有生命的,正是这些神秘的地方吸引着她。在她还不到三岁的时候,就喜欢走到书房里。这个时候她还不识字,在她的眼里,那些书还不是我们眼中用来储藏知识的匣子。我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是因为书里的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但在她的眼里,那些书本身就是一块块黄金,一个个宝石,它们搭建起了一座奇特的宫殿。这个宫殿里总是透出神秘的气息,她非常喜欢在里面玩。她会一个人在里面傻笑,也会像个小偷一样,小心地摸摸书、碰碰书,好像那是一些有趣却又吓人的动物。她故意让手上沾上一点书上的灰尘,将一本书拉过来,却又不知道拿它做什么,又把它小心地放回去。然后看着手上的灰尘,好像这样就得到了许多乐趣。”(2009,《萨特传》改编)
这是我所写的关于萨特的传奇,却完全可以用在她的身上。我在讲述小萨特的时候,就想到了她。故事的片段在世界里自由飞翔,随时被我们看见,被我们饮用。她们的开头是一样的,结尾却完全不同——她没有结尾。她所创造的自己的故事与萨特相异,与我也不一样。我们分别站在不同的神话轨迹上:引导萨特的双子,让他跳跃于不同的故事间;引导我的处女(“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下降”),让我不断地将一个故事讲下去;引导她的是哪一颗星星呢?她会自己将她显示出来。虽然我总会关注各种各样的故事,但是,我真正关注的,仅仅只是“那一些”——那些与你(还有她)有关的部分。所以,正如常常给我启示的一位炼金术师指出的,我并不善于观察。我只对自己感兴趣的才会投入细腻的关注,而因为专注,我经常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在故事的课堂上,我所做的观察力训练,演示出的其实不是观察,而是我独特的想象。比如。我将一扇玻璃变成了夜晚,将一团纸变成了意识的海洋——所有这些,都是我将逐渐教给她的。但其实,她的目光早就超越了我。
她对周围的事物具有天生的敏感性,能够看到许多我看不见的细节。也许,有些技巧,应该由她来教给我,而不是相反。或者,我们会按照各自的天赋与个性选择不同的讲故事的方式。然后创造出不同的属于自己的传奇——但是我们的故事从未分开过。我们始终(紧紧地)在故事中创造着彼此的生命。只是,我的故事早已衰老,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今夜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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