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笙歌散
我在梦里又看到如君,她的手紧紧拽住我的臂弯,几缕长发垂落下来掉在我的胸膛上,眼底凝泪。那里还潮湿温热,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再动弹。她轻声唤我,微柔地呢喏着像破碎星光,“阿城,阿城,你爱不爱我。”我被这陡然停止的落差与疑问弄得不知所措,一切都还在激热的渴求中,尽待抚慰。于是我捧住她的脸将她拉下,吻她眼眉边浅褐色的痣,然后握住她的乳房重新抵入她的身体。她便就不言,挺起身子坐在上面,花开并蒂任我帐底尽风流。
我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梦到她,毫无反抗之力。人们总是在梦境里变得唯一却微渺,因为在那虚妄的境象里没有选择与驰骋的能力,因此一切宣泄显得真实。我起床,往电热壶里灌满水按开开关,然后坐在床边抽一支烟。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我到了成都。
辞掉了北方西装革履的工作,没有觥筹就错的应酬,珠圆玉润且要三思的交道。那天天气正好,我随人流下了穹光离离的机场,转巴士要到更远的郊区去。是昏后五六点的私人客车,满是尘土。汽车因要拉载更多在不同路点等候的乘客,径入尘土飞扬之中,驶在暮色苍凉的古道乡路,颠簸摇晃。我太累,缩在车厢里几度入睡。汽车路过苍苍蒹葭,路过打着漩涡向远处奔流的小河岸边,路过没入烟霞的桥头,附近有几处星星人家。
“阿城,你来。”
如君赤脚走在前面,我提着她的凉鞋随后。天光微醒,此时海面雾霭滕绕,笼罩在一片烟波浩渺中。北方的天天高风清,日出过去,天边还有几丝隐隐乱云,天空抹着余辉的光,风微浪息。这片未经规划的野海,奔腾着放荡的气息,像一个醉醺女人狂放的歌声。
“在我年少的时候,祖母每个早晨都带我来这里捡海藻,拾海鲜。回家熬一锅海鲜汤,美味的不得了。”如君接过我的烟,吸了一口,然后靠过来,倚在我的肩窝上,“生活在这里的孩子都很聪明,因为他们吃着海鲜长大,他们也豁达,因为大海可以教给他们很多道理。”她的头发随风飘在我的脸上扫荡,痒痒的让人想笑,扑来的发丝险些被我的烟头烫焦。“不信你听……”
汽车停了下来,扛着背囊的行人络绎下车,司机打着哈欠点上一支烟,从后视镜里问我,“你要到哪里去,还有最后一站了。”
“有些时候我们在中途停止跟在终点结束没有差别,该等的等不到,想要的没结果,就像做爱一样,也不是每一次都会有高潮,你说是吧?”如君的裸体实在美丽,不瘦,却匀称,纤细的骨架被结实的肉感包裹着,让她看起来饱满而小小的。长长的头发跟她一起泡在浴缸里,像缠绵的海藻。“可是人总是贱,一边渴望安全感一边寻找刺激感。”然后她湿漉漉的手臂伸向我,“阿城,我们跳支舞吧”。我看着她还盖着厚厚泡沫的身体,扔掉烟蒂说好。
汽车最终熄灭引擎在乡间野路上停了下来,我背着自己的行囊下车,附近万木皆稀。几间茅竹篱舍闪着暖光沉浸在夜色下,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小卖铺。突然想买一包当地烟,顺可问问当地情况找地方过夜,便走了过去。屋内热气腾腾的饭菜飘香,有七八岁的孩子在写作业。包着头巾的老板娘在烧柴,见到我警惕地打量三番,看到我的背包后放松一些问我,有什么事?我打探了路况,然后付钱买了一包烟。离开的时候埋头写作业的小男孩看到我胸前的相机,仰起头对我说,叔叔给我照张相吧。
顺着方才老板娘的指引,很快在一所破旧的网吧对面找到了一间农家人自己开的小旅馆。交过钱取了钥匙,提着风尘仆仆的背包上楼梯。简陋镂空的楼梯,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二楼总共大概四五间房,都是独立的屋子,没有卫生间。只有我一个住客。
找出新的棉衬衣,牛仔裤,跟内衣物去公用厕所洗澡。大抵是没什么房客的缘故,老两口没有烧热水。在花洒下冲凉水澡,顺手从旧的裤子里掏出刚才买的香烟。这里临近高速公路,能听到疾驰的卡车轰隆而过的声音。
“祖母离开我的那天早晨下大雪,缟素银地,美极了。我给祖母涂上胭脂,画了口红,希望她漂漂亮亮的上路,像来时一般伊人如花。她走得意外,窒息于脑出血,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动了六次手术。你知道,人们对死亡的态度大多敏感而隐蔽,一边畏惧着死亡,一边任其流光在沧海中萎落成泥,宁肯残荷枯梗的苟活,也不知抓住刹那芳华。”如君赤裸着踩在我的脚背上,音乐停了下来又循环。
“我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经营一家裁缝店以此为生。她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喜怒无常。生气的时候会随手拿起身边的量尺打我,即便我哭喊求饶她也不会停止。有时候又会因为我的一句话付尽全力,尽管她表达的方式总是沉默而拙劣的。就像那天早晨,我说我要喝海鲜汤,她便去海边。踩在礁石上的时候脚底一滑,后脑勺摔在上面。”
“那三个月里,我似乎每一天都在陪她等待死亡的宣判,但我并不害怕,也不担心祖母要离开我。因为我知道,这个生命逐渐哀残凋零的老太太,演绎过生活的寂寞悲喜,也经历过人生的云散萍聚,她因残缺过而完整,她不会再有遗憾。”
如君的手臂环上我的脖子,手指一点点抠进我的发丝,突然讪讪笑,“对不起,我想你未必想要知道这些。”一如第一眼见她,是那种百转千回的红尘后藏在灯火阑珊处的天真烂漫,举手投足都带着性格的肌理。她不再随音乐扭动,戏弄我的头发,小心翼翼亲吻我的胡渣,然后跪下去长久地吮吸我。我抱她起来,如君竟然眼底凝泪。“阿城,抱紧我。”
回到房间,头发还在湿漉漉的滴着水。在庞大的背袋里一件件拿出路上准备的东西。水果,饼干,以防水土不服时感到饥饿填塞。笔,信纸,三卷胶卷。军用筒靴,布鞋,雨衣。翻到底处时,竟翻到一本藏经。我从未读过藏文。打开来,是如君的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蓦然抬头,这夜阑寂静的小镇竟飘起小雪来。
隔日清醒,阳光甚好,毫无下过雪的痕迹。而夜里的飘雪,大概也只有我这般夜阑独醒的人观赏过。凭栏相望,只觉如君似是这雪,不过途中一场意外的深入邂逅,再回味起来,浮生梦一场。释怀般,笑着点上这最后一支烟。掏出笔,在如君的字后面填上,“喧嚣红尘终得解,唯请故人多保重。”
“阿城,你的去处在哪里?”
“不知道,你呢。”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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