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做这样的梦，像前世的遗言被托付在贴身的陈黄色护符里。梦里是一只褐纹梅花鹿，犄角在灌木丛若隐若现，空谷里是鸟鸣和木屐声。出门前用艾草煮的汤洗的澡，擦的是药铺制的药皂胰子，头发还是湿答答地披在肩上，为了看日出匆匆穿了件墨绿色的中袖斜襟盘扣短衣，会露出大截的手臂，腕上是一百零八颗红色珊瑚珠串成的手链和玛瑙镯，胸前是龙凤祥纹的平安银锁，深蓝色百褶裙，腰上佩环，红色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抖动出流水似的波纹。雾霭中走得急了，野径上拦路的葳蕤枝叶上的水珠滴落在脚背上，像植物的亲吻和问候，初夏的雨水慢慢渗进棉麻布料里。沿路到了山腰处，就会听见柴犬的嚎吠声，零星几座的屋宅后是大片的梯田阡陌交错，山里的人早早起来在劳作，厨灶后的烟囱里是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闻着篱院中糍粑石磨里的糯米香，回头看了盘旋曲折的山路一眼，人和天地万物的呼吸回荡在这片盆地的植物和泥土间，微弱树影斑驳得照在脸上，远处的溪流水声牵引着心思疾行，一路上带走崖边的山花和野果。童年走失的幼兽，终于穿过沼泽腹地回归森林。

六月初夏，气候炎热，南方早接地气，少不了苦夏的人。我自然也是难中作乐，手洗衣物，观察草木，偶尔下厨，黎明登山观日，深居不出以避暑。月份中的大多节庆我无所获知，无所表示。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国民崇孝，时代千变万化，所幸人的是感情，然而，最为善变的也是人的感情。今天少不了唠叨一番父亲，想想又觉得平淡的幸福，同清茶淡饭的姿态，上堂不成书，入梦又成痴，个中冷暖滋味，还是妥帖收纳，独享成药。珍藏于童年往事里的人和旧物，像岁月一般早夭，迎风落泪。而今我一如既往，规律生活，吃时令果蔬，新鲜面包，喝粥，听音乐，观影，看书，睡觉。三百六十五页的时间，今天的故事，我只说给父亲，不做其他，不理会任何人，只同他渡过。

若时光有张温柔不老的脸。我时时想着小的时候，父亲总是说我胆小，凡事对我百般迁就候护。自他走后，我时常一个人走夜路，但又不仅仅是这样。黑暗中像穿越狭长潮湿的甬道，寻找光源的同时，坚持前行的方式往往激越，顽固，血肉模糊。安于现世，活在当下无非是为时间所包容，岁月所磨砺，生命所生长。从小到大，从幼年到如今，也不过一瞬而至，青春疾驰，打马而过。我无法对成熟的概念，年龄有一个完整的理解，而我知道，时光的力量所教会我的，就是顺其自然，但也不是随波逐流。质变与量变的问题可以留给科学，无论结局好与坏也离不开初始的选择，因果循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错的事，走远的路，失去的梦，都是生命的食物，这并不妨碍内心世界的壮大，坚固，像柔软动物背上了壳，最后拥有抵抗和选择的权利，虽然能力又是另一说法。嗤笑不成，反成喟叹。实话不中听，但人还是要讲实话，听实话。世风浮夸，唯有脚下深沉的土地，才是通往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