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伟岸的身躯，也没有令人震撼的豪言壮语，更没有什么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一张清瘦的脸上，背还有点儿驼，一笑起来，头就跟着微微颤抖，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小老头，千千万万的、朴实无华的、任劳任怨的、农民中的一员。

    父亲的摇头跟一头牛有关，跟一把枪有关，跟邻居一大家子的幸福有关。每每听妈妈讲起，我就觉得我的父亲也是一座山,一座和太行一样巍然屹立的气势磅礴的山。在那个年月里，队里的一头健壮的大犍牛正当耕种的农忙时节，不幸呛水去世，是邻居四个孩子的父亲不慎造成的，搁在那年月是要被判刑坐牢的，而且是要做大牢的，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几年，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于是邻居吓得用筐挑着孩子领着老婆，连夜下了关东，公安找不到人，就用枪抵住父亲的太阳穴，要父亲交出和他一同饲养队里牲畜的饲养员，可是父亲尽管害怕到颤抖，但嘴里反复说的还是“不知道，就是打死我，我不知道也不能乱说啊？”自此父亲就落下了病根儿，一笑一激动就会摇头。

    妈妈，一生爱唠叨，因为儿女多，劳累过度了或者心烦生气了，就会唠叨父亲，每次看到父亲总是弱弱的，不是低头不语，就是拿起扁担或者镰刀牵着马，默默地走出了家门。等我稍大点时，不解地偷偷问父亲：“我妈骂你，你怎么不还嘴啊？”父亲总是弱弱的说：“唉，你妈不容易。”

    父亲是逃兵，那一年父亲只有十六岁，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那时他已经和十四岁的母亲结了婚，于是在行军路上，在一次补给养的空档，父亲逃回到了姥姥家的后山上，足足在山上待到大半夜，才悄悄的从窗子爬进妈妈的房中，后来被人举报，妈妈被关进了羊圈，爸爸被吊在了门框上暴打，后来被村中一德高望重的老者救下，其实，父亲根本不够壮丁年龄，那次被抓，父亲是代替大爷家的大伯出的壮丁，因为我的爷爷下了关东，奶奶被大奶奶（大奶奶是大家的小姐，进门就当家）给当寡妇卖了，孤儿一般的父亲在家中的人权是比不过猫儿狗儿的。

    与狼共舞的父亲，父亲的童年在家里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可以放马放牛放羊，而不用开工资，一碗稀粥烂饭就可以打发的童工，在我们长大后的岁月里，每到年节，父亲总是老早的去给他的奶奶上坟，父亲常说，要不是他的奶奶，我的老太太，时常用长长的裹脚布在灯窝儿里给他留一个豆包，半块儿干粮的，他早就饿死了，稍有不顺，大奶奶就会抄起鞭子或者劈柴，不管脑袋屁股的打父亲，直到我们记事起，父亲背上还有被劈柴打过的疤痕呢。为了逃避打骂，父亲常常是在山上的草丛和树丛中过夜，经常会在夜里遇到发着绿光的狼群。说来也怪，那些狼通常是驻足张望过后就走开了，也许是看到缩成一团的父亲又瘦又小不够分吧？或许是狼看到了抖作一团的父亲，动了恻隐之心也不定。当我们问父亲当时是否害怕时，父亲总是淡淡的说：“当时我就想，狼吃了更好，不吃就剩下了。”为此父亲在村里赚了个响当当的绰号“来逮油子！”直到父亲做了爷爷，他的同龄们还依然这样叫着。

    爷爷活了92岁，47岁从关东回来就养老了，家里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都尽着他，什么活也不用他干，时不时的还要冲父亲发脾气——大骂一通。邻居实在看不下眼了，就对父亲说：“死老爷子，孩子五岁就把孩子老婆给丢了，还养他老呢！快把他给撵出去！”每每听了邻居的话，父亲总是嘟囔着：“老的就是老的，咋的也不能撵出去！”

    心里美的父亲，别看父亲不言不语的，可是父亲心里翘着呢？每年老早的就张罗着刻挂钱儿，求人写春联，买年画，粉刷墙壁，淘米压面、杀猪宰羊，每一年都是那么充满希望的过着，高兴了，还会教我们唱国际歌，要知道，父亲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可是就是他教会了我人生的第一首歌，偶尔兴之所至，父亲还会用水舀子放上热水，温一壶散装的老酒，几口下肚，父亲的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菊花，仿佛他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妈妈总不免就此絮叨：“还有心思喝酒呢？王梁似的好几个大小伙子，看说不上媳妇打光棍了，你怎么办？”爸爸，总是笑着说：“别看我穷，可是我的儿子说媳妇肯定不用愁！”

     还真是！哥哥们长大后各个都犯桃花运，哪个嫂子进门也没用花钱。而且哥哥们还都成了当地一方小有名气的角儿，有的甚至声名远播国内外。哥哥们都挨过父亲的撵，每当哥哥们不听话或者是惹了祸了，父亲总是一边撵着，一边嚷嚷着：“看我不打死你们！”一边留着空档要哥哥们全跑掉。而作为最小的女娃的我，父亲连撵也没撵过，倒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的撵过他：“你要是不抱着或者背着我，你就别做我爸爸了！”于是我就会胜利地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了。

    家中儿女十个，只靠父亲母亲脸朝黄土背朝天来养活的，其中艰辛困苦可想而知，可是从我记事起，我从没看到父亲抱怨过，逃避过，一直就是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耕作着、劳动着，直到62岁去世时也没有停歇过......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平凡、勤劳、勇敢、坚韧不拔的父亲！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父亲，如我们脚下这片耕种了千百年来的黄土地一样，一切大大小小的希望之根都扎在这里！农民，农民父亲是我们要用一生来读的一本书，一本与家国同生死共患难、休戚与共的大部头，尽管它看起来是那么的朴素、笨拙、甚至有些浅陋，但是它却凝结着一个民族的灵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