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儿子想对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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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儿子想对您说……(散文

——感恩系列之三

孙柏昌

  

你说:你总不让俺走……

二姐抚摸、揉搓着你的腹部,那儿有一个很硬的疙瘩。

儿子感受到了你那难以忍受的痛苦。不过,你总是忍着,偶尔会轻轻地呻唤一声,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尖锐的呼叫。你仍然害怕,任何一次尖叫都会撕裂儿子的心。

儿子知道母亲的伟大与忍耐。我从来没有看见你哭过,甚至是默默地抹过一次眼泪。你把所有的痛苦都顽强地吞咽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留给儿子的永远是那平静慈爱的目光。你一生唯一一次出门远行,是去那遥远的小兴安岭去看自己病世的大女儿。那颗最懂你的心的女儿的离去,在她那刚刚培上新土的坟前,你没有流泪……

但是,儿子知道,你确实哭过,在父亲的坟前。我童年的朋友、堂哥见过。

我不知道,父亲那长满荒草的坟头,曾被你那汹涌的泪水洇湿过多少次?

你不曾对儿子说过。儿子也不曾对你说。彼此都默默地守候着你那心灵脆弱与柔软,还有你那海一样的宽阔的内心深处,包容着多少痛苦与委屈……

你说:俺真的要走了……

你让二姐给你穿上自己的寿衣。寿衣是你自己做的,早就做好了。你从来不想麻烦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我不知道,你在为自己缝寿衣的时候,那长长的丝线里,拉扯着的是你的痛苦还是忧伤

我哭了:你不能走。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儿子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置换你的生命。母亲,你几乎是儿子生命的全部意义。尽管,我已经有了妻子、家庭,还有两个我必须担当责任的女儿。对于儿子,你一旦离去,儿子心灵的天空就会永远地坍塌了,连太阳月亮都会失去先前的色彩与光亮……

父亲去世后,在那么漫长一段时光,我们的家里只有你、年近90的奶奶,还有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你支撑着这个家。每天,你总是5点钟起来,直到晚上8点多才能坐上炕头,先把儿子的被窝坐热了,再蜷缩到自己那一团冰冷里。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对你说,我不想再考学、读书了。你和大姐商量着,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消息,也惊动远在东北的大姐夫、大哥、二姐、三哥:“老四一定要读书!”我不知道,你是盼望着我考上去,还是不希望我一考就中。你对大姐说,愈是盼着他别考上,他愈是考上。怎么弄?儿子知道,母亲的抱怨里,也有骄傲……

你说:你奶奶催我走呢。

我问,奶奶说什么了。你说,你奶奶说,天马上就下雨了,你还不走?我问,奶奶在哪儿?你用眼睛瞥了瞥,你奶奶就在那儿,倚在门框上。你说,你奶奶的房子大……

你躺在灵床上。我握着你的手。你的手竟然会如此的柔软。母亲一生中的手都是皴裂的、干燥的。只有在即将离去的时候,手才恢复年青时的样子。儿子知道,你最担心就是自己死后没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家。父亲先前曾有过一个妻子,不过很快就去世了。你觉得,父亲是去找自己先前的妻子去了。那儿,没有你的地方。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老四,你一定给俺一个棺材。我说,妈,您一辈子养育了七个儿女,我们会给你打一个铁的。你当然明白,村里已经开始火化了。就是你在躺上灵床的时候,你当然清楚,你的儿子女儿人并没有给准备你一生唯一的对儿子提出的要求……

我握着你的手,你也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说了整整一下午的话,甚至超过一生你对我说的话,你觉得自己终于要走了,对儿子说了一点点压抑了一生的话,只是说了一点点,一点点。我知道,你还有许许多多的委屈,你不愿意说……我不知道,你到了另一个世界,会对谁说?

你说:我呀,不知为什么走得这么难……

当你重新同意回到炕上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脱下寿衣。

你懂得儿子的那一份沉重的不愿意舍弃。为了儿子,你顽强地活着。尽管剧烈的痛苦,让你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

我一直守候在你的身边,整整半个月,除了我去集市上买奶粉、葡萄糖、鱼或排骨的时候。

你说:老四,你走吧。你还有班。

母亲比我刚回家的时候,确实好些了。因为,只要有我在,你就执拗不过自己的老生儿子,必须喝鱼汤、排骨汤、奶、葡萄糖。

临走时,我叮嘱你:一定要喝汤。儿子很快就会回来的。那时,我觉得工作什么,一切都无所谓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母亲的生命更重要的呢?

母亲看着我:走吧……

我回到河北的第三天,又收到了一封新的电报:母亲病危。

我又再一次挤上那又慢又挤的火车。我的胃口在疼。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笑了:你是不是又瘦了?

先前,我每次回家,这总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其实,我的体重从大学时代到今天,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你把自己攒的鸡蛋,等着我回来煮给我吃。你当然不知道,儿子的心里是多么酸楚。当你把煮熟的鸡蛋扔到炕上的时候……还有,你知道,我小时候,喜欢吃烤玉米。春节回来的时候,你从做柴火的玉米秸里找苞米,在灶火里烤熟,像我小时候一样。向炕上一扔……

我终于大学毕业了。第一个春节回家的时候,我给你买了一件小羊皮衣和一台红灯小收音机。你看到儿子的东西时说:

“俺穿了羊皮袄,还不把俺烧死。你爷爷、奶奶没穿过。你爹喜欢了一辈子,也没穿上。”

其实,你根本就没怎么穿,只是在过春节的时候穿几天。

你在的时候,我几乎每年回两次家。坐在炕头,母子相对的日子,是多么难忘呀。

你说,老四一回来,能把炕头坐个坑。

是的,母亲。就是在你的炕头,在那个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坑里,储存着我的灵魂。

我依然昼夜守候着你。母亲真的不愿意舍弃儿子那份不肯舍弃。顽强地喝汤。劝你把小半碗喝下去,这是你任何一个子女所做不到的,只有我,你的小儿子。

你又在死亡边缘挣扎了二十天。儿子从你那慈爱的目光里,知道你是多么地不愿意舍弃。

你说:你走吧。自己要好好的过日子。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你的临终嘱托。

我走后,你再也没有喝一口汤。而且,直到离去,也不允许给我再发电报。

我不知道,我的哥哥姐姐,为什么要那么听母亲的最后一次话?

我多么渴望握着你的手作一次最终的告别。或者,你索性把儿子一起带走,在另一个世界里,儿子仍然会把你的炕头坐上一个坑。

我知道,没有了你的炕头上的坑,我的灵魂注定要在这个痛苦的世界上四处流浪、漂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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