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干菜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2-0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母亲的干菜

作者:李丽杰

干菜,在我们当地是指新鲜蔬菜改刀后不经任何加工,只需日光晾晒而成。因没有任何添加剂,它保持了本色,吃起来味儿特正,格外受人们欢迎。干菜最见的有黄瓜干、茄子干、土豆干、豆角干,等等。别小瞧这些干菜,要身形没身形,要长相没长相,皱缩得不成样子,却是我们当地冬季餐桌上最受欢迎的吃食。

立秋过后,秋阳不似盛夏那般炽热,也不似春日那般矜持,它像一只汁液饱满的金橘,鲜亮而明媚,把所有光和热不遗余力地泼洒在小村的每一个角落,小村呈现出一派祥和和温暖。我那年轻的母亲沐浴着阳光,挎着柳条编成的竹筐轻盈走进菜园,她看那些生机勃发的蔬菜的目光极尽温柔,就像是在看睡梦中的孩子。她摘菜动作轻轻的,掂在手里左看右看,舍不得,舍不得也要摘,以备冬日餐桌的单调。于是那些带花纹的油豆角,发着紫色油光的线茄子,顶花带刺的嫩黄瓜,便一一进了竹筐。

很快,院子里就响起“当当”的切菜声。我爱这声音,从未感到它单调、无聊,觉得那是一首向往美好生活的欢歌。切菜声引来左邻右舍的婶子们帮忙,在宏大的阳光下,她们边切边聊,聊的不是理想和信念,而是熬豆角时应该放多少水为正好,煮饺子时汤里放点盐面不沾锅,织围脖时双圆宝针最好看……也有抿嘴不言语的,那是刚过门的新媳妇。这些书本上没有的生活常识,她愿意侧耳倾听,那是为将来幸福日子积累经验呢。

每位婶子都有娴熟的刀功,有切菜不看刀的本事。左手捏豆角,右手持刀,眨间工夫,厚的木墩上就堆起细如发丝的豆角丝。切菜也有讲究,要根据蔬菜汁液是否丰富,切成适宜的丝、条、块、段,等形状。比如豆角,汁液不如黄瓜那样丰富,就不能切得太细,晒干后会变得更细,吃起来没有嚼头;黄瓜有丰富的汁液,用土豆挠子挠成条晒干,有股清香味儿,冬天用它熬汤,出锅时加点香菜沫味道鲜美无比;也可以切成薄片,上面撒把白面,水分吸收更快。黄瓜干炒肉招待客人,是一道能上得了席面的美食

“当当”声不止引来了人,还引来了家畜们。那只脊背带黄点的黑狗从柴垛跳下来再跳上去,转圈咬着自己的尾巴,一趟一趟的,玩得开心极了。它是几个月大的小狗,似乎知道冬天快来了,属于温暖的日子不多,它要锻炼,快快长大;长相俊美的白猫拉长身子,优雅地趴在窗台上眯着媚眼,对着窗下那只向它求爱的公猫矜持着;馋嘴的老母猪拱着盆子要吃的,母亲就让我赶它到院外,它懒洋洋走几步,忽然“咚”地一下倒下了。我以为它病了,正要喊人,谁知它鼓着大肚皮,呼噜声四起,原来这个家伙犯困了。

边聊天边切菜,脚下的大铁盆很快就装满了,这时候可以晒了。高粱秸杆编的大盖莲是晒菜的主要工具,但是要晒的蔬菜太多,盖莲不够用,人们就会想出各种办法来晒菜。搭在晾衣绳上的是晶莹剔透的黄瓜条,窗户下那个破门板上晒的是棱形的茄子块,下屋房顶白铁片上晒的是粗细均一的豆角丝。母亲原本细长丰腴的手指被蔬菜汁液浸泡得更加光鲜,亮泽,摊豆角丝的时候,十指一抖一抖的,如指尖上的舞蹈。菜丝自指缝间簌簌落下,白指绿菜交相辉映,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看来美无处不在啊。

晒干菜的日子里,小小的院子四处弥漫着蔬菜的味道,清新而温暖。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去,觉得那是人间最醇厚最温馨的味道。

经过几天晾晒,干菜蔫了,水分被阳光吸走了。有时候我为这些菜感到伤心,原本那么鲜润的形状硬生生被阳光晒得没了模样。然而,我的伤心是多余的,冬天没菜吃的时候抓一把干菜泡上,它们仍能饱满起来,在水中鲜亮地闪动,活了一样。那一刻,我很吃惊,从未想到过生命能以这样卑微却顽强的方式存在。

喜欢吃干菜,嚼在嘴里,口腔除了有菜的香气,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内心拥有了阳光,感觉冬日不再寒冷。干菜中我最爱吃土豆干,土豆干炖鸡肉是过年时难得的好菜。土豆干的暖香和鸡肉的鲜香混在一起,口齿留香,令人念念不忘。

毕业后我来到城里,离开那个小村子三十多年了,可是母亲和婶子们晒菜的情形仍记得清楚,那些蔬菜的味道,仍在鼻息间飘荡,我深深地怀念着,怀念那种纯朴真实的生活状态。城里是找不到这种状态的,楼房像鸡笼子一样将人隔开,孵化那么多的孤独和寂寞。城市生活让我收获很多,也失去很多。哲人说过人就是生活在矛盾中的,这话似有道理。

母亲知道我爱吃土豆干,每年都托人从乡下捎来一袋。白棉布缝制的袋子布满密密的针脚,里面装着大小匀称的土豆干,一摸哗啦哗啦地响,像母亲永不停歇的叮咛。拈几片放在鼻下嗅着,轻轻的,缓缓的,肺腑里就有股股温暖和芳香在升腾,升腾。这气息催我流泪,泪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轻的母亲跟婶子们晒菜的情形。现在母亲老了,背驼了,手指糙得如树皮,如这些风干的菜,失去了往日的青春和活力。但是我知道,尽管岁月无情,母爱却没有干枯,而且愈来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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