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父亲的葵园

作者：李丽杰

十五年前，怀揣满满的梦想，他以兔子奔跑的速度逃离了令他厌倦的葵园。十五年后，他输得很惨，梦想破灭，两手空空又回到葵园。这是父亲的葵园，有几十根垄，好大一片，多年来精心侍弄，丰收也好，歉收也罢，无一句怨言。此时葵花烂漫，精彩纷呈，把人间所有的美都呈现了。绽放的葵如俏女子，颀长的杆，顶着大花，圆圆的，鲜鲜的，深情地与太阳遥望，眉目间顾盼留情。

小时候父亲常对他说知足者常乐，他听不明白，当耳边风；现在父亲老了，极少表达自己观点，只对这些葵花絮絮叨叨，不求你们为我赚多少财富，只要开心成长，就行。葵花懂得回报，在他不在家的十五年里，它们代替了他，努力结果，把果实变成了钞票，为父亲减轻负担，使贫困的家得以宽绰许多，同时，它们还变成了父亲汇给他的绿色邮单。面对这些被硕大的葵花头压弯的纤纤葵花杆，面对身子矮得不再伟岸的父亲，他说：“爹，我不孝，我不如这些葵花。”父亲哽着嗓子说：“儿，说啥呢，撞南墙知道回头就好，这片葵园交给你了，干吧。”说着，父亲递他一把锄头，默默走了，蹒跚的背影湮没在黄色的花海中。他努力去寻，竟再也寻不到一丝的影儿，怀疑父亲成了其中一株。

放眼望去，那是怎样一片黄哟，纯净，明亮，金子一样晃得人不敢睁眼，只得收了眼瞳眯着，像怕光的猫一样。眯着，眯着，泪水淌了一脸。

泪光里出现一座小院，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四周种着葵花。村妇们会过日子，十几株葵花丰收的话，过年时就不用买瓜子了。葵花还小，未开花，叶子却大了，长着毛刺，划一下，能拉出血口子。栅栏旁不止有葵花，还有扫帚梅，扑登高，土豆花，烟粉豆等矮小的植株，也都嗷嗷地长，生怕落后了。其实这些花爱慕虚荣，徒劳地追人家干嘛，要知道活出自己也是完美的一生啊！这些花是东北常见的花，只供观赏，不如葵花，除了观赏，果实还能炒着吃，也可榨油。

葵花开了，花下就是一个欢腾的世界了。男人铲地回来，扔了锄头，坐在花下，女人给打了一盆洗脚水，男人开始洗，水撩得哗啦有声。小猫小狗也来凑热闹，喵喵，汪汪，围着男人身边叫得欢。男人任其玩耍，从裤兜摸出一根烟卷，在鼻下贪馋地嗅，嗅够了再夹在耳畔。男人烟瘾大，无时无刻在吸烟，但在葵花下，他不吸，怕呛着葵花。男人把穿45码鞋的脚板搓得吱吱响，洗完水泼在花根下，女人埋怨他臭脚丫子水把花都熏臭了。男人嘿嘿笑，说，你懂个啥，洗脚水营养多，葵花稀罕着呢。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院子，把书包一甩，踮着脚尖，用手去拈葵花上采蜜的蜂。男人看见了，并不阻拦，他就是让儿子知道，撞了南墙就知道回头了。果真，小男孩被蛰了，跳着脚，哇哇大哭。男人笑了，笑里意味深长。

来一股风，吹干了泪水，香气也一波一波地扑来。葵园很静，听得见蜜蜂喧嚣，听得见蝴蝶薄翅摩动，听得见心脏怦怦跳。他摸着父亲送他的锄头，锄杆光光，渗出白白的汗碱，父亲耕作时流了多少汗啊！他把锄头抖抖地伸出去，土质很松，刷地一下划开了，于是他嗅到了黑土地独特的醇厚的密实的香气。他的心“咕咚”一声，如同果子落在水里，沉下去，落地了，踏实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甩掉皮鞋，赤足除草，挥汗如雨。他不再留恋城市的一切，他的梦想就在这片黑土上，就在父亲的葵园里，满满的，充盈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