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之故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2-0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短短一个礼拜,居然看了三场戏,上海越剧院的西厢记与梁祝,浙江小百花的新版梁祝,见识了各色名角,各派唱腔。初时觉得自己博爱,戏好人红,便都是自己的心头好,岂不知情有独钟这个词其实也适用于自己啊。

我对许多人说过,我喜欢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当年的五女拜寿,当年的五朵金花,是陪伴自己走过数十载的熟悉故事和亲切身影。算是一种情结,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这种眷恋并不十分浓郁,只在心底的一处,静静盘桓,偶尔萦上心头时,便看一眼旧时影像,听一听旧年唱段。我以为,我爱着的只是一段隐没于岁月,会随时无痕的往事

却不知,一场梁祝,让我明白,通透了自己的内心,我对这个团队,这群百花,这个守着越剧三十多年的女子,是有着怎样难于名状的感情。只是因为她们在我少年懵懂无知时,用自己的清丽容颜,悦耳唱腔教会了我了解人世情义,读懂险恶人心。

我一直记得当年青涩腼腆,仗义救人的邹家二弟,是个贴心温和的少年,救了冰天雪地中的乞讨丫鬟。唱着:请姑娘放心喝下这暖肚汤,这里是南京城外邹家庄……。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或者她是谁?不辨男女,不识姓名。却是记住了他捧着姜汤,言语恳切的面庞。

多年后,有人对我说,那就是茅威涛啊,越剧女小生,那个笑傲江湖里,妖娆鬼魅的东方不败啊。

原来,你是女儿身。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奉汤的书生。原来,你一直没有离开越剧。原来,你已经成为了越剧人口里的一个传奇。

茅茅,我更喜欢这样称呼你,多年以后,重新认识你,或是正式认识你。你还在,还在唱戏,一转身,已经洗脱当年的稚气,蜕变成了台子上稳重大气,眉眼丰神的俊美儿郎。

这其中,我错过了太多,怕是难以弥补。但我也喜欢现在的你,被人所非议的你,依旧守着舞台,扮演世间各色男儿的你。

你不是甘于平凡庸碌的人,演过了侠骨丹心的荆轲,演过了落魄潦倒的孔乙己,演过了文采斐然的陆游,这一次,你却化身成了梁山伯,一个早已在世人心目里定格定性的人物。但我知道,你是断断不会去复制他人的,你所演的人物,都有自己的精魂。

 

2011年,五月十九日,晚上八点,杭州大剧院。为了接待法国外宾,小百花在此演出精品剧目新版梁祝。这是一次不对外售票的演出,却有许多资深戏迷从远方赶来,只为看一眼,她们所痴迷,所憧憬的人儿,茅威涛。

我,停杯,若涵泪,阳阳,得到了赠票,并且有点厚颜的抢占了前排的好位子。

不知她们如何想,于我而言,这一次机会来的太过突然,太过惊喜,我简直无法相信,就这么得到了一次免费看好戏,看名角的机会。美好的没有现实感。

开场的铃声响起,灯光黯淡下去,有童声开始吟唱,天乃蝶之家,地乃蝶之灵,云乃蝶之裳,花为蝶之魂。但为君之故,翩翩舞到今。琴声清幽,童声天籁,这一段,到让人心内澄净,入了看戏的氛围和情境。

暗红色幕布拉开。舞台被没有棱角的矩形框成一个屏幕,背景色为幽蓝,带着传说开篇的悠远色调。新版梁祝的主色调便是蓝色,山伯,英台,祝员外,师母,乃至四九和银心,书院的书生,她们的服装里都有蓝色。我想,蓝色是一种冷郁的颜色,看了自然令人生出悲戚的情绪。而在十八相送和化蝶的那场,两人的服装里又有了粉色,温馨甜蜜的色调。

 

 

首先出来的是祝员外,由张派老生董柯娣饰演。这个角色,对于董老爹,可谓游刃有余,她这一把声裂金石的好嗓子,可是老生中一枝独秀的,无人可憾。当年看她的杨继盛,因为年岁不大,总是少了点老生的气势,二十余载,再看她,台风稳健,唱腔醇厚。宛然老生的派头。

接下来,是扮演祝英台的章益清,第一次出场就是女扮男装成算命先生替人卜卦凶吉。章不过三十岁,年纪轻,扮相美,身段好,唱的是吕派,茅茅似乎喜欢和吕派的花旦搭戏,大概在唱腔配合上比较默契,流派里都说吕派是尹妻范妾,想想各个剧团的配置,倒也不假。吕派是能文能武的花旦派别,娇俏可爱的红娘,盛气凌人的公主,飒爽英姿的穆桂英,这些都是当年吕瑞英先生的形象。

接下来,英台成功说服爹爹,女扮男装求学杭城,路上遇见了茅茅,哦,不,梁山伯,一见如故,便愚兄,贤弟的结拜了下来。故事依旧沿袭着传统的版本,但在表现手法和表演风格上截然不同。若说传统版的梁祝是一杯清冽沁心的茶水,值得一次一次的品,那么新版梁祝却是一杯醇香浓郁的酒,只一次,就让人沉醉下去,于醉梦中感受到各种曼妙体验。

 

 

 


浙百的唯美写意手法,将这个爱情的悲剧色彩渲染到了极致,而且赋予故事赏心悦目的观看氛围,给观众一种心理上的暗示,把这个流传千古的故事以诗意的手法娓娓道来。传统的范傅流派被替换成了尹吕的风格,前不久恰好也看了上海越剧院传统的梁祝,我不是守旧者,但平心而论,是传统的演唱更加容易接受,一些传唱度高的段子,都是带了流派特色的,比如傅派的我家有个小九妹,范派的回十八,早已在戏迷心里有了一定的影响,如今改动颇大,不知道能否唱的出原版的那份韵味和感情。

我还担心茅茅状态时好时坏的嗓子,上一次袁派纪念专场上的送信唱的大失水准,让我心有余悸。今天算是提前降低了期望值,不过,这回的演出,茅茅的状态非常好,嗓子没有大碍,她的茅腔虽淡化了尹派的音韵,但结合人物情绪来听,还算入耳。不然又能如何?你喜欢与不喜欢,茅腔就在那里,而且被很多戏迷,甚至小百花们学唱。有人学,也许就意味着有人认同,有人喜欢与肯定吧。

茅茅的扮相与做功不用多说,自成一种风格,独一无二,她有驾驭人物,控制舞台中心的优秀能力,我记得有人曾经评价,她好在哪里呢?她能够把唱和人物内心表达处理的非常默契,对,就是这样,不是为了唱而唱,也不是为了演而演。

茅茅的山伯,让我感受到两种不同的情绪。那就是极致的喜与极致的悲。

回十八,茅茅带着万松书院那一群逃课顽皮的同学一起赶路。这一场的唱词和手中的扇子让我眼前一亮。而在山伯之死那,山伯一身白衣,拖着长长的束发,手执自己的扇子,一字一泣血的诉说自己对英台的思恋。莫怨兄长抛你去,命短夭殇身先亡,此生有缘相识你,生死聚散,地老天荒,生死聚散,地老天荒,愚兄我执扇无憾赴汪洋。

英台珍重。山伯打开手中折扇,倒转扇面,微微行礼。

 

我从来不知道扇子可以舞的这么千变万化,目眩神迷。这一版的梁祝,没了越剧惯用的水袖,却多了折扇,小生行当的山伯有,花旦英台也有。这扇子,似乎成了梁祝故事里的一部分,从头至尾,贯穿整个故事,从初相见时的互相行礼,到楼台会的诀别,再到最后的化蝶。她们手里的扇子,充当了传达情绪的一个媒介。本来没有生命的道具,竟也有了一种灵气,有了喜怒哀乐的意象。

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十八相送那,两人互相交换了手中折扇,算是一个约定。而在楼台会的相逢中里两人换回了彼此的折扇,看到了对方扇上的题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两人交叠手中折扇,合二为一,半圆的扇面拼接成一个圆满的圆月,而山伯的扇子却先收拢落下,大概是他注定要先离开英台。

 

 

 

 

 


 

山伯死去,身穿素服白衣的英台前来祷墓。

我记得传统版本的英台是穿着大红嫁衣,来到山伯墓前,脱下嫁衣,一身雪白素服,跪在墓碑前,有大段的唱来表达内心情感,然后以身段技巧中的收抛水袖来表达対人世的怨恨与自身的痛苦,最后,天地变色,坟墓裂开,英台纵身跳入,身形消失在烟雾里。

而新版的梁祝这一场,更像是一种盛大而凄美的仪式,章益清的英台在这一场里,极具爆发力,让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对于爱情的坚贞和对现实的不屈。起先,英台也是跪在墓碑之前,神色哀伤,语调低沉。当她站起身来,企图靠近那面象征山伯之墓的花墙,那花墙竟然会随着她的接近而缓慢移动,近在咫尺,却不得触摸。这不正是她和山伯此时的境遇么?天人永隔,参商不见。一堵碑墙,隔断了阴阳,隔断了刻骨缠绵的相思。

随后,英台被迫穿上鲜红的嫁衣。这一段,她唱:老父逼嫁声声紧,大红花轿门前停,梁兄为我身先去,又怎能身穿嫁衣马家行。

生死永随梁山伯,身穿嫁衣的英台此时美得逼人,她淡然一笑,似是了却了人世心愿。站起,自袖管内取出折扇,于身侧展开。这是山伯曾经的动作,她记得清清楚楚。慢慢转身,在対人世的最后还礼后,她无所留恋,梁兄,英台来也。

霎时,火焰花雨沿着英台走过的轨迹升腾而起,渐渐将她包裹,现场沸腾起来,英台赴死,居然如同涅槃般悲壮神圣。墓碑打开,英台消失在花墙之后。

此时,万千感慨化为心内惊叹。

这一场的章益清,美到了极致,她最后的从容,最后的笑意,简直刺痛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