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的是母亲
活下来的是母亲
文/喜欢冰心
女人用那双凹陷极深的眼睛,觑下即将落山的太阳。太阳圆圆的,黄灿灿的,宛如一枚鲜嫩诱人的蛋黄。这样她的饿意更强烈了,下意识地按压胃部。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凌历而令人恐怖的怪啸,她抬起头,慌着寻去,是枝头上的老乌鸦叫。“该死的东西!”乌鸦叫,不吉利。她皱一下眉,心里一悸,蓦然就想起家中无人照料的孩子,麻利扛起锄头,加快步伐,向家里赶。
刚踅进村口,一个满脸稚气的民兵扛枪奔来,喊:“老李婆子,检查团要来,奉命押你到指定地点集合。”其实,按辈分民兵得管她叫二婶,前几天他还抖着空面袋子满脸不好意思跟她借几瓢面,以解饥饿之急。“快走!”民兵严厉叱责,同时,她的后背重重挨了一枪托。
女人被带到一间空房子,这是一间废弃的粮仓。粮仓里的粮食都拉到公社食堂,供全村人集中吃大锅饭。门推开的那一刻,女人看清里面还有三个男人:胡子拉碴的老人、年幼的男孩、病恹恹的男人。这三个人她认识,村里的。老人木木地瞪着神色有些惶恐的女人,孩子无忧地蹦来蹦去,男人脸上莫名地弄出一丝嘲笑,那嘲笑分明是鄙视女人胆怯。其实女人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场面,只要检查团来,有些人就要被关起来。而关起来的这些人,无一不是皮包骨,面黄肌瘦。村长振振有词,说这些面黄肌瘦的人给社会主义丢脸……按说例行这样的场面,女人不应慌张。但今天女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像一条结实的绳索勒住她的脖子,使心跳猛烈加剧,如同打鼓。她的恐慌来自那瓶高度白酒,因为她看到民兵用手紧紧捂住军用挎包,她知道那里藏一瓶白酒。她不安地拽住他的胳膊问:“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民兵梗起脖子,不耐烦地回答:“服从领导安排,该放时自然会放!”然后,门咣当一声锁上了,女人的心咯噔一下沉下去……
月亮从枝桠间缓缓升至碧蓝的天幕上,黄白分明,似一盘刚出锅还没被铲子捣碎的荷包蛋。这样她的饿意更强烈了,吧嗒吧嗒嘴,恨不得一口吞下它。几个人望眼欲穿,从带铁栅栏的窗户遥望村路,那路口被月光照得白晃晃一片,像波澜不兴的湖面,始终静静的,连个鸟影儿都没出现。男人重重踢那铁门,脖筋暴鼓,一声比一声高:“来人啊!来人啊!”可是徒然,那嘶裂的声音如一条失水的鱼,无法游得更远。
皎洁的月光被突然而至的黑黝黝的浓云严实地罩起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三个男人的脸色也暗下来,焦急、愤怒、及至绝望。这些,女人顾及不到,她一门心思挂念家中的孩子,想他到哪去吃饭,想他看不到她会不会哭,想他尿湿裤子没有……老人垂着头,脸上刀刻般的皱褶在烟斗一闪一闪的火光中呈现出一种令人畏惧的阴森。男孩大概是饿过劲了,竟然拱在女人脚边睡着了。男人不再叫喊,黑暗中脱掉上衣开始抓虱子,准确说是摸,拿食指沿着衣缝摸,摸到一只就扔到嘴里,狠狠咀嚼,嘎嘣作响。
第二天,没人来。
这期间男孩有幸捕到一只迷路的麻雀,是从窗口飞进来的。男人从墙角抠到几只甲壳厚重的蛐蛐。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大吃起来,一珠腥红从男孩嘴角淋淋滴落,男人蹙眉闭眼,牙齿错动,快速地切割蛐蛐的硬壳。当生命受到威胁,人性的自私会赤裸裸地真实暴露。女人被这一幕弄得心慌慌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扇生命之门。老人贪婪地听着他们的牙齿那欢快的咀嚼声,那是一种比饥饿更痛苦的折磨,比死亡更恐怖的煎熬。
第三天,没人来。
一片死寂。女人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或者说不被他们恶劣的情绪所感染,神色坦然而平和,兀自沉浸在一种温馨的回忆中。老人和男孩各自蜷缩在墙角,叫喊和挣扎已没有意义。男人靠墙半蹲,僵立不动,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死神快乐地在几个人身边跳来跳去,死亡的气息四处弥漫。女人警觉而努力地挺直脊背,竭力使神志清醒些,意志坚强些,脑子里、耳畔边便全是孩子甜美的笑脸和奶声奶气的呼唤声。
又过了几天,门终于被打开了。原来正如女人预料,民兵喝多酒后便把开门这事忘在脑后。四个人中,只有女人活下来,三个男人已经饿死了。
其实他们都可以活下来,何况男人和孩子适时捕到一些充饥之物,但他们为什么没有坚持到最后?惟有女人躲过这一劫?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纷纷问女人在饥饿时吃了什么,女人满面是泪,不停地亲吻孩子头发、脸蛋,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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