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朵白玫瑰
原蜜:在北方的一座古城读书,平凡而年轻的我,相信孩子的眼睛,相信玫瑰,相信爱情,相信明天。写这个故事是在一个深夜,风从看不见的缝隙倒灌进我的眼睛和指尖。白玫瑰的爱情发生在叶甫根尼死后,在诗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已经完完整整轰轰烈烈地爱过他十几遍了。两个女人,一个年轻美丽让人流泪,另一个粗俗衰老令人鄙夷,她们用各自的方式爱着诗人为爱而生的孤寂灵魂。而叶甫根尼,却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这最后一朵白玫瑰。
她也许还记得,那个年轻人是如何颤抖着,从怀中掏出最后一朵白玫瑰,轻柔地一吻,继而置于她的脚边。
故事发生在十八世纪的俄国,那是个空前膨胀的时代。杰出的叶卡捷琳娜二世使这个庞大的帝国将自己的触手伸到了更为遥远的疆域,与此同时,这位杰出的女皇对文学的迷恋使得这片土地上出现了无数如流星一般一闪即逝或是永垂不朽的诗人。
这是个十八年来一成不变的冬日,皑皑白雪吞没了苍老的土地,路将无尽的雪原割开一个个缺口,而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则像个受伤的野兽,呜咽着,舔舐着这些流淌着脚印的伤口。这同时也是一个收割的季节,用绝情的严寒收割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和不堪重负的生命,风将它们碾碎在黄昏里,焚烧在黑夜里,埋葬在这片坚硬的土地之下。而我们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叶甫根尼,已经在这里沉睡了整整十八年。
除了十几篇登在报纸角落的诗作以及一部假借他名的低俗小说,叶甫根尼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就只有几大箱被反复退回的手稿和靠替人洗衣为生的遗孀纳斯嘉。所以,当前来拜访的年轻女学生莉莉娅面对抽着劣质卷烟,穿着布满油渍的长裙的纳斯嘉之时,她几乎要为自己难为情起来——她一刻也不愿意把这个肥胖粗俗的女人同叶甫根尼笔下的散发着醉人气息的诗句和风景联系在一起。
叶甫根尼笔下的少女总是轻盈的,诱人的,散发着夏季的气息,尤其是《最后一朵白玫瑰》中的舞女莉莉娅,简直是所有年轻少女忌妒的对象。“整个世界都仿佛为她而生,光线是为了照亮她的侧脸;风是为了撩动她黄金般的发丝;而雨水则是为了滋润她那经受着喧闹和寂寞双重折磨的心灵。她一出场,整个世界便求着她,求着她的不经意的一瞥,求着她伸出她那花瓣一般娇嫩的脚趾,求着她的如暗中火光一般摄魂的笑。万物都陷入混沌,只为了求着她,求着她接纳这些炽热的无处诉说的爱,求着她接纳这些忠诚的臣民——她是这尘世间的女皇,是最后一朵白玫瑰。我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只为吻她花瓣一般的脚趾。”
想到这里,莉莉娅不禁有些脸红,虽然她早就能一字不差地背出这些段落,可她还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倒不完全因为叶甫根尼这部描述和歌颂夜场舞女的小说《最后一朵白玫瑰》被斥为低俗色情。而是诗人对舞女莉莉娅的滚烫的爱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在心底早已将这些情话占为己有了,在诗人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完完整整地,轰轰烈烈地爱过他十几遍了。
“这位小姐,”纳斯嘉在长裙上随意擦了擦沾满泡沫的双手,拢了拢稀疏干枯的头发,“你叫什么来着?”
“哦,莉莉娅,真是个好名字。”她随意地称赞着,驼着背,缓慢地迈着步子,腰部的赘肉颤抖着,像只移动着的熊。艰苦的岁月使她的双手严重变形,背也直不起来,甚至使她完全放弃了作为女人对于外貌最后的底线——她穿着不合脚的男式长靴,拖着沾满污垢的长裙,赘肉和皱纹让她显得至少老了十岁。她无所顾忌地叉开双腿,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在装满杂物的箱子里为莉莉娅找着诗人最后的手稿。
“他十八年前就死了,用一颗子弹打爆了自己的头。”纳斯嘉缓慢地说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他们以为我嫁给他是为了钱或者生活之类的,毕竟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是个身无分文的寡妇。”纳斯嘉擤了擤鼻涕,将手上的黏液在鞋底蹭了蹭,继续说道,“可那时我还算有几分姿色,完全可以嫁给个小商人或是农场主,当时确实有个中国商人爱我爱得要死。可我还是嫁给了叶甫根尼,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属于诗人的气质,我并不识字,可我就是爱他。”莉莉娅抿着嘴唇,看着这个喘着粗气的喋喋不休的肥胖的女人,听着她说着自己也曾是个美人。
她瞬间觉得只有她才能了解诗人的绝望来自哪里,只有她才配爱着这个孤独的灵魂。只有她能读懂叶甫根尼对于舞女莉莉娅的迷恋——那并不是年轻的双眸对于外表和放荡生活的贪恋,而是一颗无处安放的灵魂对于安定的渴望。他希望借着对莉莉娅的爱情来燃烧自己,他将她比做女王,比做最后一朵白玫瑰,她就是这个阴郁世界里唯一的火光,是这沉闷的生活中一只自由鸟,可他却无法拥有她,他捧着自己迷茫的灵魂和一颗炽热的心,游荡在灯红酒绿的夜晚。
他以最卑微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心甘情愿地为她的世界臣服,却依旧是个可笑的穷酸的过客。命运捉弄他,就在他卖掉所有家当,鼓起勇气准备找到舞女莉莉娅诉说自己的爱情之时,剧院的老板却哈哈地大笑着,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讽刺,“呦、呦,让我来看看我们的大富翁带了多少钱来找莉莉娅,哈哈,你这些钱,恐怕连她婚礼上的一瓶伏特加都买不起哩。”
“她早就跟着个黄金商人走了,穷小子。”于是他开始写那些充满了绝望又满含着希望的诗句,在他荒芜的心灵上放牧着他的灵魂。
她翻出了一件叶甫根尼曾穿过的毛衣,肘部曾破了两个洞,被她仔细地缝补过了,针脚还算得上均匀。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哦,得了,别安慰我。”纳斯嘉挤出了两滴混浊的眼泪,“我不识字,读不懂他的诗,我只能站在他的世界外面。
“我没日没夜地洗着衣服,帮叶甫根尼还着债,可那简直是杯水车薪,你无法想象那段日子我们是如何度过的,气急了的债主在屋外胡乱地放着猎枪,狼狗像疯了一样狂吠,鸡鸭都乱作一团,在这种情况下,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能紧紧地抱着自己呢,可叶甫根尼,却像完全没听见一样,一丝不苟地修改着他的小说。得了,谁让我嫁给了他呢。望着漏风且无比空旷的屋子,我再也找不出哪怕一件值钱的首饰或是物件,我不得不脱下身上那件御寒的大衣,连同一双半新的女靴,哆哆嗦嗦地从门缝里递给狂躁的债主,乞求他再宽限我们一些时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如此安慰着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会还清所有的债务,而他也总有一天会爱上我。
“当债主的咒骂和狂躁都终于走远的时候,叶甫根尼长吁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很满意,他的脸上焕发着奇异的光彩,并且第一次那样深情地望着我——他终于发现了些什么。‘你怎么赤着脚,你的靴子呢,还有你的外套?’而我能怎么说呢,‘哦,那些样子早就过时了,我早就不喜欢了。’
“他是我爱着的人啊。他紧抿着嘴唇,脱下了自己的靴子,命令我穿上。我愣在那里,抑制不住地颤抖,风从每一条裂口里吹进去,在我的心里打着旋,我简直不知道该将手摆在哪里。
“他蹲下身去,轻柔地抬起我的左脚,放入他的还带着体温的靴子里,然后是右脚,我不敢呼吸,不敢擅自移动哪怕一毫米,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脚面上。他甚至还赞美了我的双脚,‘哦,它们是如此柔软,简直像花瓣一样动人。’
“我浑身颤抖着,眼泪仓皇地从眼眶里逃跑,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对我的爱人说着,‘谢谢’。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回应,四年来,我不断地证明着对他的爱,我没日没夜地替别人洗衣服。我把赚的钱全部用来还债,我哀求那些债主,求他们不要打搅他。我知道,他是个诗人啊,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啊,他把灵魂交给了上帝,以交换给人们传唱的诗句,我又怎么能奢求拥有他呢。在爱上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上的是个不完整的灵魂,我甚至早就清楚他心中别有所爱。那个甜姐儿,那个高贵的女人活在他的心里,活在他的笔下,活在每一个字母里。他注定要爱着这段只存在于诗句间的高贵的爱情。
“我应当感谢他,感谢他终于收下了我这粗鄙的世俗的感情。他只是可怜我,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而他的哥哥也催促着他,要他找个伴。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曾试着识字,甚至还尝试写故事。我一边洗衣一边构想着那些情节。我回想着他的解释——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出我也想写小说的想法后,他没有嘲笑我,相反地,他眼神里透着温柔,耐心地向我解释着小说的要素。
“我一直在等着有一天能把我写的故事讲给他,而那天也许就是最好的机会。我试着问他能否听我讲上一段,于是他赤着脚坐下来,温柔地请我开始。
“我简直无法控制我的双脚,它在这双散发着体温的,过大的靴子里立马要跳出一支圆舞曲。我清了清嗓子,要知道,发出第一个音节对我简直困难得要死。
“‘从,从前,有个舞女,达娃,安娜,莉莉娅,管她叫什么都可以。她没日没夜地跳舞,想着攒些钱,然后回到家乡过着普通农妇的生活,可最后还是像其他的姐妹一样嫁给了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富翁。她没捞到什么钱,那个老头一死,他的子女就把她赶了出来。她没有钱,现在还成了个寡妇。可她最后嫁了个她心爱的人,过着虽然穷苦却比之前快乐一百倍的生活。’
“他居然保持着微笑听我讲完了我的小说,并没有发表评论,只是念着,‘她是女王,她是世间最后一朵白玫瑰。’
“他向我道歉,说他得出去一会,他得去找他的恋人。于是他光着脚走出屋子,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纳斯嘉发出低沉的哭声,像是一头母象。“他还那么年轻。我是那么爱他,我真想跟着他一起去死,可就在我将大拇指放在扳机上时,一阵风将他的手稿吹得到处都是,我不得不立马去追赶。
“我得活着呀。要是我也死了,叶甫盖尼就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得活着,等着你们这些人来读他的诗句。”纳斯嘉摊着双手,靠在墙上,抽动着肩膀。
莉莉娅用她年轻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妇人,一直以来,她都将诗人之死归咎于不幸福的婚姻,认定是这个粗鄙的农妇将诗人加速推向了绝望的边缘。可如今,望着这个浑身散发着酸臭的女人,望着她在贫困艰苦的生活里挣扎,望着她在诗人与舞女莉莉娅的爱情之外乞讨,她终于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愧疚。
纳斯嘉此时正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可满身的肥肉使她显得如此滑稽和可笑,她喘着粗气,蠕动着。正当莉莉娅伸出手想拉她一把时,她肥胖的身躯却失去了平衡,跌向了身边那唯一的柜子。
纳斯嘉迅速地爬起,丝毫不理会背上砸下来的书本与杂物,她打了个滚,试图抱住那个从最高层跌落的盒子。
那是诗人视为珍宝的盒子。十几年来她从未打开,并且将它视为诗人灵魂最后的栖息地。可剧烈的冲撞使这个早已腐朽的盒子完全散架。从那里面滚落出一双开了口的,掉了色的,早已过时的舞鞋。很显然,那属于诗人心中永远的女王,属于那最后一朵玫瑰,属于那个永远年轻的,美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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