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着我的“笨”女儿,直至花开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8-11-24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说边缘,其实是客气了她,按照学校的章程,她都“确实”该留级的,但在特别为她们音乐班所设计的辅导与补考中,她又侥幸的过了关。幸亏她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否则那个气氛足以使她变成疯子。

  有一天,球儿兴高采烈回家告诉我们,说教官夸奖她旗升得很好,她们学校规定升旗手必须是班上的精英分子的,我们球儿为什么能够担任升旗手呢?原因是那天早上下了场雨,正式的朝会取消了,后来天放晴,教官找不到她班上的旗手,只有叫球儿和另一个同学把国旗升上去,球满怀信心以为从此之后的一个礼拜,都会由她升旗,晚上她在家里,还演习着升旗的礼仪,叫妹妹唱着国旗歌,她有模有样的将想象的国旗挂在她卧室的窗帘绳上,然后一点一点的升上去,……第二天天气放晴,原来的旗手走上升旗台,当然没有我们的球儿的事。

  成绩上和社交上的屈辱,使球儿在中学求学过程中受尽折磨,唯独音乐给她一些安慰,一些鼓励。球儿练琴并不勤快,后来困于学业,为了补习功课,也使她分神,然而她在钢琴上面,确实表现不凡,与她其它成绩比较,则显得杰出了,不仅如此,她副修大提琴,也表现得颇为不错。有一次她演奏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一段,竟然有几分皮耶?傅尼叶的味道。

  我们球儿在教育中受到的伤害够多了,只有音乐来愈合她的伤口,洗涤她的灵魂,是不是真的如此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只有这样想和期望了。

  10、要升学了,又是一道难关

  高三毕业,球儿面临一个极大的关口,那就是升学了。

  很简单,我们球儿在音乐班读了六年,如果不能升入大学继续深造,则她所学根本是浪费的,因为,就算她钢琴弹得好,总没有人请一个只有高中毕业的老师教授钢琴吧!而成为职业演奏家,在台湾则断无可能。但我们必须明白球儿的实力,以她每年都得准备留级的情况,要和一般人竞争挤大学窄门,那当然比登天还困难的。

  到底该怎么办呢?其实我们完全无法去“怎么办”,我们只有调整心态去面对我们的现实,这是我和妻讨论的结果。

  球儿高中毕业了,她进不了大学,是她命中注定的,高中毕业进不了大学的其实不在少数,那么进不了大学的,难道都宣告被判了死刑了吗?

  社会是多元的,任何事都可以做,不见得每条都是好的“出路”,但都不失为一条道路,既然是人,就只有一步步的走下去。球儿高中毕业,到电子公司去做个装配员也不见得不可以,到百货公司就做个售货小姐也未尝不可以,学了八年的钢琴不是白费了吗?

  其实学习并没有白费不白费的问题,如果从实用的角度看来,中学所学的数学、理化,乃至英文、史地在社会能用到的地方少之又少,无一不是白费,但生命长久,那些无用的东西,在某一天还是会真正发生用处的,球儿所学的钢琴,亦可如是观,这时刻,安慰我们夫妻的是陆象山的那句话,陆象山曾说:“某虽不识一字,亦不妨我堂堂正正做人。”我们球儿比陆象山说的好多了,至少她是认得字的。

  11、峰回路转

  想不到路走下去,竟然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在球儿毕业前夕,教育部公布了音乐、美术科系甄试入学的办法,所谓甄试入学就是教育部特别为一些在音乐及美术学科上有天赋的学生举行一种特殊管道的升学考试,在这个被俗称作“保送入学”的考试中,当然要考一般大学入学的那些科目,但术科所占的比重比较大,我们球儿也参加了考试考试结果我们不大敢问她,原因是她从小学毕业后,参加的任何考试几乎都是令人伤感的经验,为了避免她不快或辞穷,我们都养成了尽量不问她的习惯。

  隔了约莫一个多礼拜,竟然传出了令人兴奋的消息,报纸上公布了甄试的结果,我们球儿被录取了,她被分发到最后一个志愿──私立实践家专的音乐科,我们全家都高兴极了,当年实践的音乐科全部只录取了一名,而师大、东海、东吴等大学的音乐系,也只收录了三、四名,其中钢琴组占的名额更少,球儿的很多同学都没有考上,所以她考上甄试,确实是我们家庭近数年来最大的喜讯。

  妻在服务的学校,平常默默教学,球儿的喜讯令她买了许多苹果,办公室同仁每人一个,可见她的心情。一位她的同事打电话给我,说“从来没有见过大嫂这么高兴呢!”我当时心里所想的是杜甫的诗句,“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她此时的喜乐,足以见到她平时的压抑与苦闷了。

  但是其中又有波折。在报上刊出消息过后的第三天上午,我竟然接到了一通自称是办理甄试考试人员的电话,他在问清楚我是球儿的家长之后万分抱歉的告诉我:

  “实在对不起,周先生,是我们的业务失误,我们向您致最大的歉意,请您千万要原谅我们──”

  接下去的,我不愿意听了,原来球儿被录取是一项作业的错误,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早上离开我时还喜孜孜的妻。还有昨晚用电话和朋友聊了一个整晚的球儿,……

  “周先生,您还在听吗?”

  我说:“是的。”

  “是这样的,令媛被分发到实践家专,是我们的作业错误,我们向您道歉,周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还是实话实讲好了,令媛的成绩应该被分发到东海大学音乐系的,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改分发了,她不久就会收到东海的入学通知,但我们向您致歉并请您原谅的原因是,我们这次更正不在报上刊登,也不再向媒体发布消息,希望您了解我们的苦衷。……”

  不久光仁中学教务处也来了同样内容的电话,袁中郎形容官场的变化,说“一日之际,百暖百寒,乍阴乍阳。”用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故意隐忍着这个更令人高兴的消息,不打电话给妻,打算晚上她回来才告诉她,但这种忍耐,确实极为困难,大约中午时分,我就把消息告诉给她了。

  12、为什么你把自己藏了起来

  球儿读了东海之后,神情面貌,和她在中学时化有极大的转变。

  东海音乐系的功课要求在台湾一般大学音乐系中是属于比较严格的,但音乐系的功课,都跟音乐有关,我们球儿应付起来,就比较愉快,所以她的成绩就好了,因为她的个性合群而快乐,又喜欢帮助人,所以学长学姊以至班上的同学们都对她很好,她突然结交了许多朋友,她高兴极了。

  她在大学的学习与生活中重拾了她丧失已久的信心,说重拾了信心,不如说她重建了她以往没有的信心,有了信心的孩子,自有一种光彩,这种光彩,是任何化妆品都加不上去的。

  球儿后来从东海毕业,她把录音带寄到美国申请学校,尽管她的托福考得不够好,好几所大学来信说愿意让她入学读研究所,最后她选择了位在美国首府华盛顿附近的马里兰大学,在马里兰她读了两年,以相当好的成绩毕业。

  她毕业演奏会我和妻从台北赶去参加,我们球儿还是跟在台湾一样的,偶尔在言谈中显示机智,但大多数时候,她是宁静的,她的母亲知道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容易紧张,她坐在钢琴前练习时,要不时用手帕擦手,一条手帕,不久就很湿了,她就替她换上一条新的,然后小心的帮她把她脖子上的汗擦去。球儿坐在练习室里,心中有些急躁,这跟她刚换上的演奏服装有关,当然大的关连在于,她觉得在外国人面前不能丢脸,而父母的来临更给她大的压力。

  演奏会相当成功,她的指导教授说是“Perfect”,球儿并不满意,她觉得她在几处演奏中犯了错,有些地方又含糊了些,但她老师说那些错即使大师也会犯的。

  一位音乐系的老教授,系里学生都叫他“祖父”的,用手紧紧抱起了球儿,连声叫了两次球儿的名字,他说:“Why do you hide yourself?”

  是的,Why do you hide yourself?为什么你把自己藏了起来呢?

  球儿进了大学之后,确实比以前开朗许多,但整体而言,她还是太静默了。她学习的是钢琴演奏,她应该爱好表现,虽然在非要表现的时候,她还是表现得很好,然而绝大部分的时间,她是害羞而静默的。这个静默不见得要解释为退缩或逃避,也许一时的静默包含了后来更大奔腾的可能。

  不过我知道真相是什么,整整历时了六年或者更久,我们的球儿一直是在学习的困顿和屈辱中度过的,这使得她在重建自信时候备极困难。六年中学生涯,是她一生成长的最重要的时段,这时的教育,却使她受伤,使她抬不起头来,她习惯把自己放在层层帘幕的后面,以避免伤得更重,虽然她后来被人肯定了,但是在她心灵深处,仍然有一股阴影,这是她胆小、害羞、静默乃至躲藏起来的理由。

  13、没有一个孩子是可以被放弃的

  我常常想,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

  教育应给受教育者知识,这些知识应该是教导孩子发现自我、肯定自我,教育应该想办法造就一个人,而不是摧毁一个人,至少使他自得、使他快乐,而不是使他迷失、使他悲伤。

  我们的教育是不是朝这方面进行呢?答案是正反都有,我们的教育,让“正常的”、成绩好的学生得到鼓舞,使他们自信饱满,却使一些被视为“不正常的”、成绩差的学生受到屈辱,让他们的自信荡然。

  凭良心讲,那些被轻视的“不正常的”、成绩差的孩子比一般孩子是更需要教导,更需要关心的,然而我们的教育,却往往把这群更需要教育的孩子狠心的拋弃、不加任何眷顾。

  没有一个孩子是可以被放弃的,这一点家长和孩子都要记得,在教育的历程中,没有一个受教育的人是该被放弃的。

  父母放弃子女是错的,教师放弃学生是错的,而孩子本人,更没有理由放弃自己。因为“自暴自弃”,就不只是教育没希望,而是人类没有希望了。

  14、不再躲藏

  我知道球儿好不容易建立的信心,其实还是脆弱的,还需要经过考验的,她还是会随时随地、有意无意的躲藏起来。

  直到她有一天告诉,远在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大学愿意提供她奖学金,让她修习博士学位,我问她那所学校如何?她说:

  “那所学校的音乐系,在全美音乐系的排行上是Top10呢。”

  “那你还会不会像那位祖父教授讲你hide yourself呢?”我在电话这端问她。

  “开玩笑,要躲也躲不起来了。”她在电话那端笑着说:“我如果躲起来,他们怎么知道我弹得好呢?”

  (编者注:作者曾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