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吃柑的季节，然而，让我想起柑的，不只是冬季。   　　常常会不分季节地想起柑子，还有那些柑树，柑地。因为，曾经有一段很长的岁月，不分季节地与柑地在一起。世事都是这样的吧，曾经深深地接触，曾经毫无保留地付出感情，就再也难以忘记。就像那口古井，终身不忘；就像老屋阳台上那盆月季花，常在梦里出现；就像邻家无依无靠的老奶奶，那眉目那耳朵刻进脑海里；就像那些爱过的人，总会不经意间想起……   　　如果没有下雨，不管天冷还是天热，周末的时候，我都要到地里干活。   　　穿着一身花衣裳，带上一把镰刀，骑着自行车往地里去，在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像鸟儿一样掠过晨雾，路上铺着细沙子，车轮踩过时，满路的细碎声响是宁静中最惬意的交流，露珠儿还未来得及跟草儿告别，便被车轮霸道地带走，草尖儿拼命摇晃，也留不住与露珠最后的温存。   　　这一望无际的绿色地带，里面除了小路，小桥，小河，剩下的就全是柑地了。   　　那么宽大的地，那么多的柑树，叫陌生人分不出方向。这是一个生产队里所有人的地，每户人家都有一份或大或小的地。我家五口人，占地就是三亩。柑地里，柑树下长年都长出野草，我一次次的铲除它们，它们一次次地生出来，俨然一场场简单的游戏，长年玩着，竟也觉得不疲不乏不烦。   　　三月暖阳下，爱看那一朵朵绽放在柑树枝头的细小白花。   　　每当小白花开满枝头，整块田就像花海，常常站在其中，被那芬芳气息迷惑，忘了脚下的杂草。就像一个男人被灵妙女子迷惑，忘记了还要工作。就像那些盘旋在枝头上的蜜蜂和蝴蝶，迷着、恋着，不愿离开。   　　蹲在树下铲那些杂草，一阵风吹来，那些花儿便随意飘几片下来，落在我的发上，眉上，肩膀上，脚下……轻轻的，痒痒的，像恋人间的细语，叫我怎能不分心？这个时候，往往把锻练来的耐性忘得一干二净，把镰刀放一边，拾起那些小花，揣在小手掌里，揉着，闻着。满手的花汁，香香的……望着，望着，过了一段时间，树上的小白花怎么就被我的眼神望成了绿色小圆点呢？那时感觉自己的眼神真的好厉害，像个魔术师。   　　五月，满树挂满了小圆点，黄豆那么大的，像个无邪的婴儿，我总是傻傻地望着它们，翘起嘴唇，跟额头那翘起的刘海那么得意自然。可是，我不敢去碰它们，生怕弄伤那细小的身体。蹲在树下铲那些杂草，时不时抬头望望这些小圆点，就有了伙伴，有了对视的朋友。那时的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藏在树丛中是一种寂寞，因为内心不曾孤独过。   　　最怕那树里的小虫。有一次，看见妈妈把一条两厘米长的白色小虫从树根上用铁丝挑出来，放在一个破碗里，我在一瞥间看到了它黑红的嘴唇和一节节伸缩着的身子，感觉要往我胸口里爬；好似一个坏小偷，要偷我纯真的心；好似一个恶魔，正想吸我的血。我全身的毛孔一下子竖了起来。或许它并不是那么难看，假如它不是危害柑树的坏蛋！只是，看不出妈妈对它有怕和恨，是不是妈妈认为它的存在是自然的，也像柑子那么可爱呢？是不是好虫坏虫都有可爱的一面呢？   　　九月，突然就发现满树的柑子长大了，绿绿的，圆圆的，鸡蛋那么大。一串串地挂着，弯了枝条。风来时，摇啊摇，像对天空笑，像对大地点头，像对熟悉的我扮鬼脸。此时的我们，一般的年纪，不经世事，有点顽皮。顽皮的它们对我做鬼脸，顽皮的我也对它们做鬼脸，心心欢喜，坦荡得像天空的云。   　　如果下雨，有些贪玩的柑子就从树上落下来，躺在泥土上沾那湿软的泥浆，弄得满脸满眼黑黑的，此时我像细心的姐姐拿着它们到河里冲洗，然后放在袋子里，带它们回家。玩腻以后，抱着好奇心剥开它们，咬那细小的肉瓣，酸酸的汁直让人后悔得不知所已，眼泪鼻涕一起流……总归是不成熟的东西，给人折磨，给人苦涩。就像那十八岁的姑娘，只有光滑的脸……   　　柑子的生长速度总是让人追不上，一个不留神，它们便胖了身体，黄了颜色。   　　十一月，天冷了，我只能瘦着身子巴着眼神，在冷风中观望它们成熟的魅力。   　　有人说，张扬的外表是没有内涵的表现，我看不尽然。看这个萧条的冬里，成熟的柑子们穿着亮丽的外衣，给这个世界装点出艳丽，带给人振奋和希望，像是冬天里的暖阳，照耀着大地和人们的身体。谁能说它没有内涵呢？成熟的柑子是吸引人的，那种成熟不只是外表的金黄，更是它内在的甘甜。冬天里成熟的果子就是最坚强的吧，不管多冷，那金黄的脸色也不会变色，从从容容地挂在树上，沉甸甸地拉着枝条，犹显厚重，犹显明媚。   　　内涵是时间的积累，是风雨吹打下的坚强，是甜润的内心。剥开鲜艳的表皮，柑的内涵是丰盈的，咬一口，满嘴甜润，满心欢喜。或许就是因为对柑子的喜爱是那种由外至内的喜爱，注定了我热爱橙色的东西。每当穿上橙色的衣服，就会觉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觉得自己是一只坚强亮丽甘甜的柑子，肯定会招人喜爱。   　　新鲜甜润的柑子挂满枝头的日子，我是不能专心铲草的，总是有私欲，总想占有那几只特别漂亮的柑子，常常趁着妈妈不留意，跑到树下，伸出那只魔爪似的手，冲动地摘下它，快速脱去它的外衣，急不及待地咬下去，一口，两口，狼吞虎咽，然后蹲在杂草旁细细回味那满嘴的甜……   　　十二月，满树的柑子都被剪光，剩下柑树守在原地，独自与寒风抗衡。它们怀念孩子，但不会心疼自己的孩子成为别人的口福和营养。   　　一月到十二月，我就这样，看那白花开了又落了，看那果子青了又黄了，一年复一年地，铲那树下的草，悠哉悠哉。很多的人和事都已远去，唯有那些鲜活的回忆不随岁月而变，时时滋润心中那块田地。   　　村里的柑地在二十年前已经被国家征收，如今成了高高的厂房和住房。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母亲总会买一些柑放在家里，随时可以剥一个来吃。昨晚跟父亲通电话，他说要租一块地种柑子，又让我深深地忆起那些种柑的日子。   　　北国的雪花正纷飞，南国的柑香正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