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早晨，大约是被雾唤醒的。打开窗，白茫茫的一片，天与地似乎连成一体，太阳兀自发出锃亮但抵达不了大地的光芒，看不到蓝天，也看不到一丝云彩。这样的白昼仿佛也隐含着夜的晦暗气象，恍惚，冷淡而坚硬。   　　高压锅里的粥还“嘶嘶”地冒着泡泡，白色的雾气缭绕其上。匆匆打了些粥，装在保温桶里。   　　家离医院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路程。那斜坡水泥路坡度很大，低头赶路的时候，有点气喘。路边有很多开得热闹的三角梅，几株山桃花隐在其中，开到荼蘼，已浪漫得凋谢了。   　　进门的时候听人说，这样的天气是雾霾了。我分不清什么是雾，而什么是“霾”。除了身上挟裹着的那股浓重的湿气和雾气外，还有穿行过霏霏的大雾后，头脑中的那一片灰蒙蒙。   　　医院里没有雾。但我想病房是云聚集的地方。病人家属的脸上堆着愁云，彼此相视的时候却不忘挤出微笑，好像云层缝隙中泻下的几缕微光；护士像一朵朵飘得飞快的云，穿梭在各个病房；那些刚从手术台下来的病人，身体轻飘飘的多么像云……这些云，有灵魂的白，还有些铅的沉重。   　　他静静的躺着。像一个婴儿。昨天刚从手术台下来的时候，冻得直打哆嗦，牙齿在打颤。“很冷吗？”他点点头。我赶紧把家里带来的被子盖上。两床的被，可能有十几斤吧。   　　此时，他眯着眼休息。手术的麻药完全消退之后，人清醒了些。卸掉假牙后，脸颊似乎瘪了下来，颧骨高了，眼窝深了，头发蓬乱，灰白。   　　小时记忆中，他的头发总是纹丝不乱。写作文时，我不会形容，写到“蚂蚁都爬不上”。他知道后笑了，说应该还可以有更贴切的形容。他爱整洁，即使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也总是笔挺。我是家中的最小孩子，他的年龄比我的一些同学的父亲要大些，因为总是精神奕奕，却依然显得年轻。   　　两年前，母亲的那场病，让家里的节奏悄然改变了。那段日子，是我们兄弟姐妹最常聚首的日子。以往是各家的日子平淡过，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各做各的抉择与承受。母亲的病让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那个家。那些日子，老房子的灯灿亮了不少，人声也喧哗了许多。进出杂沓数日，母亲出院后，我们又各奔东西。此后，照顾病人的责任大部分由父亲代理。照顾病人的事琐细，加之有时病人口中的话，狠，扎心。他总是忍，毫无怨言地照料。这样的身心煎熬和起伏的心情，刻成眼底挥之不去的沧桑。背驼了，头发白了大半。   　　平常他胃口算是好的。这几日住院，再加上刚动完手术，只能吃点流质食物。“还疼吗？”“好多了。”他努力笑了笑，却眉头微蹙，脸上有些疲惫。   　　这些年，很少注意去看他。总觉得那种父女相望，涕泪涟涟，是电影或小说里的煽情桥段。   　　他老了，背也佝偻了，那是理所当然；他老了，牙齿咬不动了，那也理所当然；他老了，所以步履蹒跚，理所当然。甚至，老了，没有太多注视的目光，包括儿女注视的目光，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某时某刻，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毫不犹豫信赖的那座山不再挺拔，那脊梁已经弯曲，白发从鬓角从间或到连片时，心底还是会有无端的感慨：大把无情的时光何时就哗啦啦地流走了……流走的岂止是时光。   　　那次回去，因为坚持不请保姆的事，说不过他们，我气极，末了，虎着脸，扔给他们硬邦邦的一句：“赚钱就是要花的，你们现在还逞强？”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不语，父亲则面无表情地默然走开。想着平素节俭的两人，蹒跚身影提抱拖拿的影像止不住往脑子里钻，心疼，内疚，气恼，凡此种种纠结一处，冲口而出的话却是倔头巴脑，听着噎人……每次我要走，他们总是不声不响地给我装了很多东西。嫌带着麻烦，也想着这是他们自己不舍得吃的，我这个忤逆的女儿，总是一样一样地放回原位。“东西嫌多了”。这是父亲自嘲的话。   　　有次在外参加聚会，发现好几个未接的来电。拨过去，“你这周没打电话回来，你怎么啦？就是想和你说说话。”“爸，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这段真的很忙，事情太多我忘了……”   　　愚痴的我，为什么总在说出做出一些自疚的言谈事体后，再用长长的时间去发现，去后悔，去苏醒。   　　……   　　“这瓶快滴完了吧。”“放心，我看着呢。”索性拿了把凳子坐在旁边观察那吊瓶，看着那一滴晶莹透明如何滴答，从瓶到管。这滴答的节奏，是有条不紊的，有时又似急促而不耐烦，藏着恒久的寂静，容纳着漫长悠远的时光。窗外仍雾蒙蒙一片，乍暖还寒的春之午后，世界无限耐心地灰白着。   　　“30号床位呼叫，30号床位呼叫”声音此起彼伏，伴着医院的消毒水味，潮乎乎的气息，似有若干烦躁、彷徨的灵魂在游荡。朦胧嘈杂的旮旯里，恍惚地以为韶华依旧。而墙上那钟依旧不急不缓地转动，时光在一点一滴流逝着，仿佛近在咫尺地直视着你，逼你看清岁月之网的每一个绳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