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家川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我在一首诗中写到它——顿家川——“蜷缩在六盘山腹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山村”。以前我说它灰头土脸,那是自谦。尽管它偏僻、闭塞、贫困,但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与真正的灰头土脸相差甚远。不成想,我那自谦的话就像一句谶语,点中了小村的命门,而今它真格就灰头土脸了。其原因是,一条正在建设的高速公路开山劈石,百余辆大型机械从早到晚轰隆个不停,飞扬的尘土不得笼罩了整个村庄,也遮蔽了半个天空。水不再清了,天也不再蓝了,我的村庄彻头彻尾的灰着一张怨妇的脸。

  我妈还住在村子里,很多和我妈年龄相当的老人都住在村子里。他们舍不得离开,也没地方可去。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小孩子都想办法转到城里享受寄人篱下的优质教育。因为老人的缘故,周末和节假日我都要抽空回趟老家,有时半天,有时一天,逢年过节会多住几天。在这些短暂的停留时间里,“我尽可能多在村子里走几个来回/给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们壯壮胆/也打发这寂寞的时光”。我还会沿着乡间的小路,在儿时玩耍的地方,少年时劳作过的地方走走停停,在记忆的长河中打捞一鳞半爪的碎片。那些温暖而又寒心的记忆往往让我的眼眶潮湿,心绪难平。

  村庄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工程车和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在村东至村西唯一一条街道上往来穿梭。小商贩们也不失时机的开着蹦蹦车、拖拉机摆摊设点兜售水果、鸡蛋、牛羊肉,回收啤酒瓶、废纸烂铁。我家院子里像街道一样堆满了杂物,都是些钢筋、水泥、木板等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我妈以看家护院为借口不肯随我去城里与儿孙们共享天伦之乐,并一再申辩:“那些寄放在院子里的东西被贼偷了咱能陪得起吗?”其实,那些东西压根儿丢了就怪不到我们头上。从去年年初到现在,我家空着的房子已住了两茬外地民工,说是租房,结果一走了之。院子里堆放的材料,说是给看护费,至今也没见一分钱。妈是不愿意离开她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村子,不愿意离开她朝夕相伴的老姐妹。妈说,说不定哪一天谁突然就走了,临走连个面都见不上。妈说这话时,一脸诚恳。我点点头,独自回城。

  高速公路测量时,拆了几户人家,领到补偿款的人都没有重新选址新建,而是带着钱一家老小外出。顿家川和全国大部分农村一样,已留不住年轻人的情感和脚步,他们腰身一变成了打工者或农民工,从此,农民式微。但身份的转换绝没有带了地位的提升,他们仍然在社会的最底层,仍然属于沉默的大多数。我相信那些举家外出的人在村口挥手告别时,眼泪已经把心淹了,但他们脸上还强绷着笑容,只有村口送别的老人一个个老泪纵横。我妈肯定站在送行的人群中悄悄地抹泪。

  出走,有诸多的无奈与流连,也有诸多的不舍与不甘。

  我妈不离开村子的理由再朴素不过了。

  今年国庆放假,我回老家住了六天。听村里人说,顿家川马上就要搬迁了,或许先搬一半,或许全部搬走,搬到能灌溉上黄河水的地方去。就在假期的第一天,我的俩个弟弟和堂兄去海子村为表弟一家送行。海子村整村搬迁到黄河岸边一个叫狼皮子梁的地方。我还亲眼看到,与顿家川交连地畔的马西坡村已不复存在,我舅舅家就在这个村里。这让我想起刘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证据》里说过的话:“当家园废始,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对海子村和马西坡村的人说,故乡是回不去了。岁月于人而言,它奇异的魔法就是将故乡变他乡,又将他乡变故乡。没有人的故乡是一成不变的,也许是战乱、也许是年馑、也许是庙堂之上深情地一瞥、也许是冥冥之中一声深切地呼唤,一个战略、一声令下、一场灾难、一个暗示、一次冲动,就这样,故乡变成了他乡。而新的故乡在时间与情感的博弈中慢慢地挣扎、剥离、新生,它需要两代乃至三代人的努力和付出。

  顿家川能否延续它的烟火,只有天知道!

  我知道顿家川这样的小山村在西海固还有很多,它是贫困的,也是羸弱的,它弱小的声音势必被社会变革的浪潮所淹没,就像一株草,绿过、枯过,但不会在季节的册页里留下浓墨重彩的影子。像所有热爱着自己的故乡,热爱着故乡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的人一样,我想为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庄写下一点记忆,留下一点念想。

  顿家川,位于六盘山主峰米冈山东侧脚下,隶属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泾源县六盘山镇李家庄村管辖。全村二百余户千余口人。世代以农耕为生,曾经牛羊塞道,骡马衔尾。近年大面积山地退耕还林,享受国家补贴,少量丘陵平凹地以培育苗木为主,少有农作物种植,牛羊饲养近乎绝迹。加之高速公路穿村而过,耕种面积急剧减少,青壮年皆外出务工,亦有携妇将子者举家外出,多年未归,村中老弱病残,光景凄凉。

  我只能用短暂的文字留下模糊的痕迹 ,我知道这痕迹之于历史长河是肤浅的、微不足道的的。我从没奢望要去为一个村庄树碑立传,试图了解和厘清一个村庄的兴衰存亡,我想要做到的就是不断地去看望它,并记住它在某一时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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