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 坡
一条大街连着一段陡坡,下坡时,陡坡是布轴,大街是一长卷土布匹儿,提着坡头一抛,大街这卷土布匹儿一泻千米,甩着宽坦的线条滑向城市的深处。上坡时,陡坡纠结成一个巨大的土布结,大街仿佛也拧成一条长长的粗布麻花,机动车铆着劲儿哼哧哼哧地攀爬,而人力黄包车则是伏在坡上挣扎着上坡的。
晴阳慈柔的黄昏,大街上总会跑着这样一辆黄包车,拉车的表情平然,坐车的快乐沸扬。拉车的是老邯, 60多岁,沟壑般的皱纹把脸犁成一垄一垄的梯田,他的头皮是梯田边上的荒地,几根头发被抽干了水分萎着,耳朵是号在荒地边上的两爿颓墙。老邯虽老,但依然上劲,韧性好。车上坐着一位更苍老的婆子,至少80多岁吧,一张千褶万折的脸,找不出一厘儿平滑的皮肤,两眼如枯涸的水坑只闪着点水波星子,她咧着核桃壳般的嘴皮,笑着咕囔着:“赶花哦……赶花哦……”老邯弯弓着身子,蹬着车子,脚步不粘也不沉,不经意间那段陡坡竖立在眼前,老邯立起身子,加快了脚步,喉咙在寒风中扯成了风箱呼哧呼哧喘着气,脖子上的青筋绷紧成导火索,整个人像管出膛的炮。“不消停……赶花哦……”老婆子不让老邯下车拉着车上坡。底坡,黄包车溜哧溜哧地冲,车轮子顺溜地滑圈;中坡,黄包车叽嘎叽嘎地碾,坡面粘糯,轮胎在路面烙下黑线;顶坡,黄包车吱吘吱吘反复捍着路面,突的爆上了坡。下坡的车子如丸走坂,有的车主会急刹车,吃惊地看着老邯。是啊,这么陡的坡,走路都挺酸腿的,横着劲儿赶车的居然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真让人费解。
过了坡就是一座桥,车儿拉过桥,便是一个公园。这里四季都有开花的树,树儿把一大摞一大摞的花骨朵赶上枝头,闹嚷嚷地开花,千朵万朵地交谈。公园的边上有一堵围墙,墙上嵌着一玻璃框,玻璃框里贴着一幅画。画上有一个戴着草帽的小伙子,剑眉星目,笑眼展望着一大片槐花,身旁放着两个蜂箱,蜜蜂萦绕穿梭在花和蜂箱之间。老邯下了车,从车上背起老婆子来到了画前,又从车上搬下一高凳子,搀扶着老婆子坐上。夕阳柔柔地抚着老婆子这张布满皱褶的脸,老婆子看着画中的小伙子,她的眼睛衬着那几根稀糟的睫毛也笑成了亮闪的夕阳。老邯,端详着老婆子,双眼潮潮的。就这样画前的他们,一个呵呵地乐,一个沉沉的哭;就像两扇门,一扇苍白地开着,画中人走回了这扇门,一颗撕裂千次万次破碎不堪的心瞬间拼缝起来,握在手心里递给了画中的人;另一扇门想紧紧地关着,门闩儿死死地咬着门轴,可是狂风还是嘶吼着一次又一次地砸着门板,门砸开了,雨雹子砸得他的心塌成一个又一个的坑……她入了她的画,她入了他的心。
原来,老邯年轻时参加过越南战争,多年未归,老邯的母亲听信了“老邯战死”的谣言,疯了,到处寻找儿子,走失了。战争结束后,老邯复员回家,辗转着寻找母亲,一直未果,后来就来到这座小城,落脚拉起了黄包车。20多年前,在这片坡底的木槿花树下,老邯看到了老婆子,他的心咻的勒紧成了百度收索的引擎词条,从眉眼到脸上的每一厘皮肤,每一道皱纹,每一颗斑痣细细搜寻,一遍又一遍反刍着那个切骨凿髓般的词语——母亲,可是,她不是老邯的母亲…… “收留她吧,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奉养,或许自己的妈妈也被好心人收养着……”老邯收留了这位疯老婆子,把她拉回了坡这边城郊外的家,那个板棚里,奉养了她。老邯用拉车的钱给疯老婆子治病,疯老婆子的病反复着,这20多年来,日子别提有多难。原来,疯老婆子癫狂着四处流浪,也是在寻找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是赶花的养蜂人,一年到头,天南海北地赶花采蜜,后来跌下了悬崖死了。疯老婆子把公园墙上的画中人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山城素以蜂蜜为土特产闻名,那是一幅宣传画,画本来早已该卸除,是老邯跑到主管部门恳求才留下来,而且主管部门送给他一大叠相同的画,老邯还给画嵌上了玻璃框。可是,“母亲”的眼睛哭伤了,见到白天强烈的阳光就灼痛睁不开,然而赶花如果没有阳光,公园里的花儿们又少了那份鲜红的生气,更何况,“母亲”一旦赶花并看了画中的“儿子”,那夜就不再哭嚎,所以老邯选在阳光软糯的黄昏,拉着“母亲”赶坡……
赶坡,画心,坡是一丈土布,在岁月的大染缸里浸染着,着上了善和爱的颜色。心是一支笔,在坡上描绘着素白的母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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