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木匠、铁匠、泥瓦匠都算是“把式”。尤其是那些“喝”过墨水的人，能写会算，遇事有主意，种地、干活都是好把式的人，很受乡亲们的尊敬。谁家有了大事，要盖房娶媳妇，做门窗、打家具，就要把木匠请到家里来，好吃好喝好待承。记得小时候，家里“漏粉条”需要请把式，前期，粉碎红薯，一遍遍用木杵子过水，沉淀红薯粉芡等一系列粗活，都可以自己干，但到关键环节——往烧开水的大铁锅里“漏粉条”、起粉条，那个火候和节奏的把握，必须请把式来做。其实“待把式”，一个“待”字，恭敬之意已经蕴含其中。   　　父亲，是村子里的一位木匠。小时候，经常见他跟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兜，叼着烟卷，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手里提着把锯子或者锛子，笑呵呵地去给别人家做木工活儿。尤其到了冬天农闲的时候，隔三差五的就会有人来请。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位木匠，到谁家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抽烟也是带把儿的，喝“叶子”水（茶水），有人递烟，有人点火儿，挺叫人羡慕的。直到后来他在大队当会计，干木匠活儿才少了。   　　做木匠活儿，走门串户，见多识广，越发显得智慧，很受村里人们爱戴。加上他是高小毕业，会写写算算，而且干活追求完美，他设计制作的桌椅板凳，都那么美观而平稳。即使剩下的边角木料，也会做成一些小家什、小玩艺。   　　记得那时候，我总喜欢跟在他的傍边，围在他的左右，屁颠地帮他拿墨斗、绷墨线、找凿子、送斧子，有时候，还会替他看着小铁锅里熬着的水胶鳔锅子。最愿意帮他干的活儿，是抻墨斗儿、绷线。那个小巧的墨斗漆着红色的油漆，像一只长长的小木船，中间的木槽分为两个小空间，中间钻了一个细细的小孔，棉线穿过两个小孔，一头拴一个可以挂的小金属“弯头扣”，另一头穿越一个沾满了墨汁的棉花团的小木槽，连接到另一个木槽的线轴上。墨斗盒外面是一个铁丝摇把，每当我拉起那个墨线扣，看着那个摇把儿欢快地转动，像快速转动的飞机螺旋桨，心里乐开了花。   　　绷直线绳，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墨线，“啪”地一弹，一条笔直清晰的黑线便印在了木头上，父亲就可以按线解木了。有时候，太粗的木头，要两个人一起拉大锯。扯上半天的大锯，会累得腰酸腿疼。最喜欢把用过的墨线摇回墨斗里，急匆匆地转动小摇把儿，“嗖嗖”地把墨线绞回墨斗，简直就是玩一种不多见的小游戏，常常乐此不疲。   　　锯木头、破木板还算是技术含量比较低的活儿，难的是刨木板，用刨子把破开的木板推平。把木头一边固定好，摆平，两手握紧推刨，前腿弓，后腿蹬，双肩带动双臂一起用力，动作迅猛地往前推，“刺啦，刺啦——”绵白的、薄薄的木花卷，从刨子上的槽里飞出，像烫发卷，又像一朵朵素白的花儿。小孩子们会争着抢着，拣那些大的刨花儿，反复抻开来，弹回去，其乐无穷。有时候，满屋地都是刨花或者锯末，一脚踏上去，像软软的地毯，感觉特新奇。   　　这刨花儿还是很好的引火烧饭的柴火，一旦点燃，火苗一窜老高，像是在跳舞的火姑娘。 孩子们玩火，大人看见了是会被呵斥的——“小孩子，别玩火！玩火尿炕！”   　　有时候，真的玩得很晚，很累，夜里真的就会“水漫金山寺”，就以为真的是因为玩火玩得……   　　记得，小时候哥俩玩得小木枪、冲锋枪，我们姊妹们坐过的胶皮木轮儿小推车，都是别家孩子艳羡的对象。我们家的桌椅板凳、箱子、柜子、农具、炊具等家什，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印象最深的，是刚分自留地那会儿，他在院子里做一架牛车，用了好些天才完成。此后，积攒了十年才盖起的房子，那些木料多是父亲自己挑选的，门窗口料也是父亲跟村里的木匠一起加工制作的。   　　木匠的眼，比尺子还准。他看一眼就知道这木头几丈几尺，几公分厚，直径多少。圆的周长与半径的换算比我们中学生算得还快。平常的木头，打量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木质；瞅一眼年轮，就知道这木头长了多少年，是南方还是北方的木头。眯起一只眼，瞧一瞧，就知道木板哪里不平，哪高哪低，几刨子推过去，就可以过“水平”了。几根不起眼的木头，经过他左量量、右算算，嘴里念念有词一估摸，不久就会化腐朽为神奇，千方百计将它打造成一件最合适的小家什。一把把长短高低各异的板凳，一件靠椅或一块案板、一根根粗粗细细不同的擀面杖……   　　木匠是个力气活儿，但父亲一直坚持到70多岁，才扔下木匠活儿，只是偶尔做做修补的小零碎活儿。这几年，他专心饲喂黄牛，每年夏秋给牛割草，还提前备出牛儿过冬的草料。气脉短了，也就渐渐闲置了木匠兜子。一过夏天，斧子生锈了，锛子把儿松了，锯齿也不再明亮了，那好玩的墨斗也干枯了……   　　如今，父亲去了，但总感觉他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或者集市上选木料，或者是给乡亲们帮忙做木匠活儿去了……看着他做的木钎，现在把儿脱了，他也再不会悄悄换上了，母亲一边自己换木铲把儿，一边暗自流泪。   　　有时，梦中还会依稀听见，那熟悉的刨木声 ： “刺啦——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