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羊儿大致可分为野羊与家羊两种，虽属同一物种，但其命运却迥然不同。家羊尚未被人类捕获之前，在野外原本也是敏捷的，自从被人类活捉了以后，经过长期驯养，就逐渐退化成了身体臃肿且大脑反应迟钝的绵羊了。

  绵羊一旦被划地圈养，其结果便是成千上万头羊儿的脑袋，都围绕着一个牧羊人的脑袋唯命是从，这种让一个人的头脑代替千千万万个羊儿的头脑去思考并决定其命运的现象，其实早已在羊儿被捉之日起并开始对其进行强制驯化之始就已经形成了定势。而已失去野性即个性的羊儿，对牧羊主来说，千千万万个羊儿的意愿不足虑，它们能否过上幸福的生活全仗牧羊主一个人的意志。

  所以，自古迄今，再庞大的羊群其实只需一个牧羊人统驭，便可让所有的羊儿老老实实地服从其意志，自由的概念对羊儿来说早已经从大脑中被彻底地抹去了。野性的欲望已被扼杀，向往自然的基因业已退化，一代又一代的蓬勃繁衍，只是为了塞满牧羊主的钱袋子和满足成千上万人的口腹之欲。

  野羊一旦被驯化为家羊，其最大的不幸，便是在其活着的时候从未享受过自由带来的幸福，从未体会过任其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乐趣，更未去过许许多多如梦一样美丽的地方。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圈养中度过，所剩余下来的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就是夜里的睡觉了，太累了，也只能去睡觉──尽管睡梦中也常有恶梦出现！

  每天的日子，羊儿们皆被牧羊人驱赶至常年固定下来的几个牧羊点：除了啃食地上的枯草之外，几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在牧羊人的监管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头一天的事情，周而复始，世代循环。当野羊退化成了家羊时，便决定了家羊注定要成为人们餐桌上的肉食的命运：不是被人宰杀，便是被狼吞噬。

  而野羊的命运则不同，可以说，野羊比起家羊来，野羊显然要幸运得多。至少，自个的命运掌握在自个手里，无须像那些被圈养起来的家羊那样，整日里看着牧羊主的脸色，揣测着牧羊主的心思，甚至每日每时都担心自己会被拉出去宰杀掉，野羊从未有过像家羊这样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

  不但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而且野羊一生的美好时光大都在自由自在中悠闲地度过，只要愿意，辽阔的原野可任其自由地奔跑，可以相互追逐，可以相互嬉戏；只要愿意，还可以在花前月下自由地谈情说爱；还可以任其挑选自己喜嗜的食物吃，还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乃至高山崇岭、大漠森林，甚或遥远的异域他乡。总而言之，只要愿意，哪怕是冒险，也可以去尝试一番。追逐或嬉戏累了，还可以择一片有花有草的地方躺下来小憩，享受一下阳光的抚摸，感受一下花草的芬芳，当然，还可以闭目聆听那鸟儿的脆鸣……

  对所有的野羊而言，大自然就是自己的家，一年四季，天是被，地是床。我曾在昆仑雪山里看见过几只成双结对且身姿矫健的野羊，在早晨，在一轮旭日东升之时，悠闲地漫步于高高的山巅之上，我当时就在想，野羊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干什么呢？

  是的，那种登高望远或俯瞰群山的感觉一定很美妙──美妙得让我只能去羡慕和妒嫉！无疑，当野羊的感觉真好，尽管有时还有危险潜伏，譬如狼的存在，等等等等，但就其一生而言，野羊一生中的大好时光却是在自由之中度过的。

      二

  所有的野羊也许都明白这么一个道理：那就是真正比狼更具危险的却永远是人，因为人的贪婪远比狼的口舌伸得更长，也更可怕！

  不论野羊也罢，家羊也罢，对人或狼而言，其目的往往只有一个，但其表现形式却截然不同──狼虽对羊儿凶残，但狼却能促使羊儿们为了生存下去，可使其变得更加敏捷矫健，优生劣汰；人虽对羊儿表示“仁慈”，但最终是要将羊儿变成人的腹中之物的。

  驯化和圈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烹食羊的肉，而不是当宠物饲养。在人的眼里，再听话、再温顺的羊儿也要出圈──羊是人间一刀菜！

  如果有一天牧羊主突然心血来潮，抚摸了一下已成为绵羊的脑袋或是用手拍了拍其臀部，善良而温顺的羊儿千万别天真地误以为是主子在欣赏你，抑或对你以示爱怜之心呢，那是主子在惦量着你到底能为他增添多少财富，或能宰杀出多少斤肉来。羊儿此时看到的主子眼里那难以掩饰住的喜悦之光，其实完全是出于一种对其所占有欲的赤裸裸的满足感的流露罢了。

  也就是说，羊儿愈是膘肥体壮，愈就意味着其生命快要变成牧羊主口袋里的钱了，而羊儿一旦变成了钱儿的同时，它也就变成了他人的一堆粪便，如此而已。

  长期的牧羊生涯和经验，使所有的牧羊主都明白这么一个秘而不宣的道理：统治愚者易，统驭思想者难。换言之，统治一百万只绵羊，远比驾驭十只桀骜不驯且会思考的野羊容易得多。追求自由，向往自然，是所有野羊的天性！

  所以，为了便于统治和管理，牧羊主便不断地使其花样和手段，将羊儿不断地驯化、弱化、愚化和奴化，最后使其彻底地丧失掉思维功能──这便是家羊的悲剧。

    三

  从狼的角度看，贪婪的牧羊主是阴险的“坏人”；从牧羊主的角度看，狡猾的狼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虽然在狼的眼里，所有的羊儿不管是野羊还是家羊，都是一堆堆新鲜而可口的羊肉，享受它们，是狼的嗜好。但是狼在饥饿的时候，也就是说，当牧羊主连野羊也不放过的时候，饥肠辘辘无食可觅的狼，自然也不会放过品尝一番人肉的机会。这是狼的天性。故此，牧羊主在惧怕狼的同时，也在用枪弹消灭来自狼的威胁。

  如果牧羊主不拿枪弹为自己壮胆，或一时疏忽忘拿了枪弹而在空旷的原野上遭遇上了狼的话，赤手空拳地面对“坏人”时，一对一的结果显然是，狼眼里的“坏人”会轻而易一举地成为牧羊主眼里的“坏人”腹中的一堆冒着热气的粪便。

  所以牧羊主一旦拥有了枪弹，便会有恃无恐地到处剿杀他眼里的“坏人”，而狡黠的“坏人”，总是能避开来自另外一个“坏人”的暗算生存下去，或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或披起羊皮混入羊群之中，以伺机反击。

  我曾下乡在遥远的乌图美仁大草原深处呆过三个月，使我感触很深的是，牧羊人每天都在为狼的存在而苦恼，而这种苦恼永远也不会来自他所圈养的那些温顺的羊儿们。牧羊人心里都明白，如果说狼饥饿了才会来偷袭羊群的话，这无疑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而一旦犯了常识性的错误，便会使牧羊人蒙受巨大的“财产”损失。

  因为狼吃得再饱也会撕咬羊儿们的──如果不是狼的本性使其成为嗜杀习惯的话，那么，又会是什么使狼对羊儿变得如此凶残呢？

  是狼在图得一种开心？或者权当玩的是一场刺激的娱乐游戏？我想，大概还是狼对“坏人”因对其肆意镇压而发动的另类的报复形式吧！总之，一夜之间，仅三两只狼，便可将被人驯化为老实温良的羊儿咬死和撕伤上百只之多──长期的圈养和奴性化驯养，已经使羊儿彻底地丧失掉了奔跑的速度和抵御强敌的反抗能力。

  有时在闲暇之余，我就在乱琢磨：何为羊？何为狼？何为人也？而且，如果有一天当所有的羊儿突然都觉醒了怎么办？结果是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我便已昏昏然了──困了，想好好睡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