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来这世上，或许就为着与人做伴的。那十来年的光景在人的生命里，是个醒目的章节。当它来到你身边的时候，就把它的一生都放心地交给你了。看它挨着你的脚沉沉睡去，吐出一小截粉红的舌头，打鼾，流涎，四脚轮番抽搐地做着奔跑的梦，人是多么幸福。这世上可以托付生命的信赖不多，而你得到的是最纯真最温暖的一种。

爱它们吧，如果，它们已经在你身边。

认养哈里纯属偶然。

哈里是条雄性哈士奇犬，品相远比《南极大冒险》里的那些明星来得漂亮：少有的棕白色，琥珀眼，脸部花纹对称之至，浑身上下英气逼人。本不喜欢短毛犬的，可它长得也太帅了。因了一番由衷的赞叹，没容我下定最后的决心，门铃就被摁响了。身价不菲的小男孩就这样地来到了我的生活里。那时它肯定还没接受我，又孤单又伤感，就凄凄凉凉地叫起来。那不是一般的吠，是伸直了脖子的嚎——狼嚎！不由暗暗心惊：要是半夜三更地嚎起来，可怎么办呢？

那时家里已有一条成年的白色雌性博美犬，叫琪琪。本以为姐弟俩生活在一处就再不会寂寞了，而事实好像远非如此。家里很快成了跑马厅，终日你追我赶杀声震天。更可怕的是：两个东西在家里居然以排泄物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琪琪比较懂事还好些，哈里才三四个月不能憋尿，便乐得放纵。往往是这儿刚擦完那边又踩上了，大热的天直累得人大汗淋漓心力交瘁。而哈里，还一脸天真地在你旁边快活，仿佛得意于你到底被它捉弄了。这样的情形常常梦里都是，梦会惊慌地叫醒我：不得了了，又拉了好几处！跳起来去看，有时竟是真的，得赶紧清理。一晚就这么过去了。可以说，幼犬进门有两件事是最让人头疼的：排泄训练及长牙期护理。前者糟蹋你的嗅觉，后者又毁掉你的视觉。记得有天下班回家，开进门去那一幕简直快让我疯了：破皮革碎海绵满地都是——它们两个竟合起伙来把我好好的一张沙发给撕了！至于咬坏装修、桌椅、衣物、鞋子以及打架撞碎玻璃等等已是小菜一碟。咬牙胶不少，玩具也不少，就是不能少了人看着。还留着它吗？我快崩溃了。而对于我的自讨苦吃，身边的人并没有抱以起码的同情，倒是见过偷偷笑得呲牙咧嘴的。蓦然觉得这个家里除了我，大大小小全是活该被收拾的。

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凌晨四点多，我被什么湿冷冷的东西从睡梦中弄醒了：哈里！这鬼东西怎么这么早就把房门拱开了，鼻子像管双筒猎枪正对着我的脸出气呢。突然就听到外间什么声音：尖尖细细的，像哭。人一下子醒了：是琪琪！琪琪出事了，哈里是来报信的！跳起来就往外跑，开灯望去——咦，琪琪好着呢，正乖乖地趴着安详而温婉地看我。可那尖细的叫声分明又来了！这才发现琪琪身下多了个圆鼓鼓的肉团——天！琪琪生孩子了！九个月大的哈里居然有这本事！家里顿时像开了锅，乱作一团。

想起前阵子琪琪的胸腔鼓起来，并且越来越不好动。起初也怀疑它们两个暗渡陈仓，可琪琪至多才哈里的三分之一大，不能吧。请人看：腹部瘪的，没动静。谁想转眼就石破天惊！

做了四个孩子父亲的哈里自以为从此担着沉沉的责任，有事没事就往琪琪窝外一蹲，委婉地拒绝我靠近。可琪琪却不领情，只要嗅到哈里的气味，窜出来就是一顿猛咬，弄得哈里鼻子、下巴都渗出了血地里外不是狗，也依然执着。不到一个月，小东西开始了它们父亲那样的嚎叫。赶紧觅了好人家一个个送走。琪琪的悲伤潮水般涌来，这屋里到处是小东西的气味，看着它东嗅嗅西闻闻没一刻消停，叫声凄惨如心底逼出的悲恸，我差不多也快跟着哭了。不能再留着它了，两个呆在一起往后还会瞒天过海地让我让它们自己重复同样的揪心。

琪琪走了。哈里寂寞了。常常一声不吭在地上趴成只巨大的壁虎，让人不安地感觉它小小的年纪居然也心境迟暮。直到有一天，它打起精神开始接受眼前的美食、接受将从此形单影只的现实。那一刻，它长大了。

是的，哈里大了。牙齿健全，体魄阳刚。对于人的指令言听计从，诸多顽劣也随着烂漫一同去远。当它终于肯走进人刻板的生活，不管真心与否，人都熬出来了。

也许是工作犬的缘故，长大了的哈里性情有些冷，不像玩赏犬那般绕膝黏人。即使在外面溜达时邂逅它的小伙伴也没有三分钟的热情就撂下它们自顾自走了。难得趴你腿上小伏一会儿，手脚轻轻的，只会让你感到它的亲近与温存。如果你的善举让它心存感激，作为礼尚往来也会冷不丁往你脸上刷一口，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开。而当你听到某种轻轻细细的声音从它嗓子里渗出来，那是它在告诉你：它也有痛苦软弱的时候，想要你把它当孩子一样地呵护疼爱。

从此，我跟它的关系进入到交心的实质性阶段。我们两个除了必须对屋外一切可疑的动静攻守同盟外，如何共有这个家便成了大眼瞪小眼的必修课。对此，哈里总是抱以沉默。我想在它心目中，我大概不是理想的主人。当它犯了只有在孩子时才能被宽恕的错误，我的谆谆教诲绝对会让它头疼。尤其当某个角落不幸飘出可怕的异味，我想如果它懂得拿块抹布擦地的话，那它一定赶紧自己擦了。

哈里比家里某些人更善于鉴貌辨色，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是同样也关乎它生存质量的事情，它会比人更早更精准地了然于心。当你拿张笑脸对着它时，它绝对看得懂你是真心的流露还是刻意的伪装，然后经过慎重的考虑再决定进退。我想除了它神经密布的精致的鼻子之外，配合得滴水不漏的眼睛、耳朵、大脑肯定也一样地令它感到无比自豪。

如今的哈里搭在我膝上时已跟我一般高了，威胁是直观的。每每在餐桌边上，我更得赶紧咀嚼和吞咽。当然，自从有了它的海量，我们通常只给自己留口荤汤，其它没添加任何佐料的本色美味都是它的。需要说明的是：哈里吃起东西来绝对地绅士，猴急与它是从不沾边的。饿极了的时候也只在一旁礼貌地等待，然后不急不忙走近来，嗅一下、再嗅一下，继尔小心地拿舌头去舔，看味道对不对，最后才一小口一小口地衔起来。不知这些举止是出于它先天的风度还是后天的谨慎。那斯斯文文的模样，简直不是“吃”，是“品”。如果它能开口说话，一定会仪态不俗地给人好好上一课，关于优雅、关于稳重，叫人由不可一世转而自惭形秽。

哈里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自有男子汉的风范。一旦闯了祸，不兴与你亲热套近乎来摆脱惩罚，而是甘愿领命也决不乞求宽恕。如果事态比较严重，对于我的怒气它自然明白以卵击石的后果，这种时候往往是一团和气地坐着眼看我步步逼近，目光清澈善良，仿佛正不失时机地用温和的语气耐心又小心地加以劝阻：其实做错了事的未必是它，想想看你处理问题时认知是不是出了偏差？突然泄气地觉得自己原来这么无理，它是对的，宽容博大，我全错了，而且心胸狭窄。

不再是孩子的哈里如今整天是一脸的肃穆。它大概已经明白在人的世界里是没有狗的道理好讲的，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养精蓄锐，对毁毁誉誉三缄其口。而只要走出这扇门去，立马宠辱皆忘，由大人变回到孩子，朝着你上窜下跳心情好得想飞。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吸引它了，那才是它真正想要的、它的天堂啊！什么树上的鸟儿、水里的青蛙、路过的虫子、结伴的蝴蝶样样都让它兴奋无比。为此它曾被大黄蜂蜇过叫猫咬过，可它毕竟也曾大大地辉煌过：因为扑住一只大鸟而从此得了妄想症，恨不能上树去拜访鸟的家；逮着了猫更是死活不松口，狩猎的本性彰显无余。而身为雪橇犬的哈里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猛一下子窜出去，曾把毫无防备的我摔得掷地有声。只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它这一生注定不能去西伯利亚的雪域里负重驰骋，也无缘于广袤壮美的山野中逍遥纵横。只有在乡间小住的那些天才聊以宽慰：终于盼来了没有束缚的一刻。这时候的哈里才是真正的哈里：小马驹似地撒蹄狂奔，义无反顾地拥抱自由。它那么矫健，那么开心，那么满足，仿佛这之外，什么都可以割舍，什么都不再重要。突然发现：温存的哈里竟如此不训！谁也无法把祖先血脉里传承下来的秉性从它心底连根拔起。可是哈里，你已在来时的路上走得那么远，我如何才能帮你实现这一切？

如今盛夏，又到了它最难挨的时光。每天照例是肉食冰品很享受的样子然后从不出错地进到某间凉意森然的屋子里舒舒服服一躺，再心平气和地出口气，一会儿就哼哼唧唧美梦连篇了。

轻轻问：“哈里，这样的日子到底好不好？这么热的天，你还想不想出去呢？”

“出去”两字刚出口，只见这东西耳朵骤然竖起，眼睛瞬间就从遥远的梦里回来，红红地盯住我，紧接着一骨碌坐得笔挺蓄势待发，大尾巴在地上划呀划，只等我起身开出门去，立马又可以回到它想念了太久的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