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姨妈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那个下午,晴儿姨妈坐在起居室的长窗前织绒线。她那瘦高个儿的表兄自然伴于一边。本来这样情形母亲总是回避的。可那天破天荒连麻将也不搓了一味守在屋外的外婆要母亲进去,说晴儿想和你讲讲话。平时的晴儿,比话更多的是温婉的微笑,此时的她静静坐在入冬前最后的温暖稠重的阳光里面,织着手套,给母亲织的。米白色细绒线,手背挑出三股好看的绞丝花,拇指之外四个手指并一起的款式,因母亲觉得这样更暖和。快收口时候让母亲伸进手去试过,很舒适。晴儿是家里最早学会织绒线的,外婆终生都没碰过这活计,母亲也以为这离自己还远。可晴儿总说许多事情迟早该学着去做,也没人要求她,就让雇工教会了。而当她终于给表兄织好了那条长围巾之后,那比她整整高出一头的瘦高个儿更是把上海并不朗照的阳光看得比南京的仕途更明亮。

 

晴儿却并不和母亲讲什么,依然埋头于手里的活计。那只雪白的每每伴了她入眠的猫咪“佩茜”温柔地偎她身旁。也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侧过脸去看一眼,并不似平常那般亲热地怀抱,拿手怜惜地轻抚以及微闭了眼地与它贴贴脸。她的跟屁虫似的表兄也不见了平常的幽默调侃甚或油腔滑调,只对了母亲文气地笑笑,而后把目光投向晴儿飞针走线的手。大家都是一副貌似忍了多少话的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让原先外公不在时候家里热闹非凡的气氛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闷。怎么了呢?一会儿外婆唤了瘦高个出去,说是交待些话儿。房里便剩下姐妹俩。时间过得有些缓慢,有些无聊。唯有窗外法国梧桐的落叶,一片片慢悠悠地飘窗台上来抚慰寂寥。

 

晴儿是母亲的姐姐,家中长女,时年二十,还剩下中西高中的最后一学年。这于中西“妹妹班”的母亲无疑是羡慕的,因为再熬过几个月就可以毕业了,再不必面对繁重的课业,也再不必去吃善后救济总署大力推销的曾作为军需物资的臭烘烘的忌司外加千篇一律的火腿煎蛋。再者晴儿的功课也因了她那位表兄而呈现江河日下的迹象,再不叫停,怕是真要给那些喜欢并开始嗔笑她的老师们留下了。

 

她的班主任曾说她“最怕表哥不来信”。表哥的信从不往家里寄,不敢。虽然俩人的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这也怨不得晴儿吧。容貌姣好,性情温婉,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范,为当时生活圈里公认的闺秀淑媛的她实在是外公的骄傲。走在马路上,蓦然见了她的人,往往会于那一瞬忘了周遭还有光鲜靓丽的橱窗。即便算不得时髦与华丽,只以她的贞静平和娴雅大方,便足以在名媛济济的中西校园里自信优雅地行走。

 

于是才刚小女孩时候,跟屁虫便出现了。那个长她五岁的男孩是外公表兄的独生子,初来窜门就已是不小的孩子,而姨妈才十来岁,初到上海时候。外公显然对小孩子不会长什么心眼,也即不设防。再说膝下还有鸟巢般闹闹嚷嚷的令他自负又烦心的声音要去兼顾,因此远没有意识到那种令他无比愤慨的局面已悄然拉开序幕。直到,男孩率先长成了高高瘦瘦一表人才的青年,从黄埔归来之后,从此粘糊在他的宝贝女儿身边,再不肯走了。

 

“那也真正是青梅竹马了。”后来的年月里陷于回忆的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只是仍想不明白:两人常见面,虽然要好,却鲜见待于一处。晴儿从小文气,那种文气能让人生出距离感来,即便于弟妹之间。后来以为,那该被理解为沉静又沉着的心气吧。至于两个怎么好上的,什么时候的事,一点不知道呀。晴儿当初面对他时候,多是淡然地笑笑,难得才说上几句,口吻轻轻的,眼神安静。“其实,那两颗心早在一起了。可见小小年纪,藏得多深。”母亲太息,又怨自己,那时候只顾着贪玩,到了十七八岁对于感情仍旧懵懂不已。

 

随着瘦高个的表侄越来越频繁地现身家中,外公的心境顿时坏起来,对表侄的态度也由平淡到冷淡再到丢下些话来更到不给好脸色看,最后就差没好意思赶出去了。而其实,赶也赶不走的罢,只要晴儿还待字闺中。令外公切齿的缘由,据说是素来讨厌与政界军界搭上关系,而他那位表兄一直于南京政府谋饭,两人关系较为疏远,不过通通信而已。更因了表兄老好人一个,且怕死——“黄埔出身的军人居然不带兵打仗,哼。”提起他来外公总是一脸不屑。如今这表侄更是不务正业,挖空心思地把大把时间耗在上海,虽然对自己恭敬有加,却是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恶。

 

瘦高个儿怎样一个人呢?想是脾气很好罢。黄埔时候不慎损了只眼睛,练习射击出的事故。至于当时做些什么差使就不知道了。反正常常现身上海的家里,受尽白眼亦满不在乎。每每听外公喉咙蛮响不大友好地喊他小名,便即刻奔赴跟前立定听命:“表叔的召唤堪比军令!”藉此诙谐亲和的做派在家里,尤其外公不在时候大受欢迎。

 

然而事情似乎不仅如此。随着另一个瘦高个儿Pasteur的出现,外公的烦躁心境终于给点燃了。开始用严厉的目光审视两个女儿。大女儿,一派淑女风范,气定神闲,对待表兄也依然那般斯文客气,自觉地保持一段距离,并以她的温婉娴静一再安抚着外公的满腹狐疑。再看二女儿,却是整个心神不宁的样子。母亲后来说,我哪里有事,都是给你外公的脸色吓出来的。你不知道他那种犀利的目光呈扇面状扫射过来时,你没干什么也一定干了,心再也倔强不起来,怦怦跳,想逃跑。结果那个暑假给莫名其妙关起来痛揍三天。此举终于把Pasteur给赶走了。当时以为这两个依然面对面坐着以目光温柔碰撞的人儿,也终是看不见结局的。

 

 

手套织好了。晴儿静静地看母亲戴手上。好一会儿,小声说:“顺儿,明天,我就随他回南京了。”

母亲一时没回过神来,想这可是家里从没有过的事儿。懵懂地问:“要去多久呢?爸爸知道么?”

“不知道。”她轻轻摇头。

“那,那读书怎么办?”

“今天,我已经退学了。我是去——和他完婚。”她轻轻说。

一阵裂帛的声音在心底骤然惊起,啊晴儿,居然要私奔!那屏息间的心跳,俨然私奔的是自己,看出去满眼都是必须独自应对的即将汹涌而来却根本无力应对的滔天狂澜。

“妈妈知道的。”说到这里,声音更是低下去,把目光投向窗外,出神地远。

妈妈,自然是欢喜的,两个男孩她都欢喜,可是左右得了爸爸强硬的做派么。妈妈的心从不负担什么,水样的性情,爸爸再高的火焰也点不燃她。所以妈妈知道,没有用的。

此时的晴儿,这样陌生了,再不是平时惯看的那个斯文柔弱的姐姐,让人觉得有股巨大的潜流在心底滚涌着,势不可挡。她要从此驾驭自己的人生,并为此酝酿一场哗变。

 

外公决绝的态度到底没能改变两颗灵犀的心里的,什么。当眼见外公以怒不可遏的棍棒在母亲和Pasteur之间痛下哀的美敦书,而母亲终于没有勇气以行动效仿陷于德军重围困守巴斯托尼的麦考利夫将军那般经典拒降的结果,让晴儿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命运。那闪烁金光的令她向往的明天召唤了她多少个不眠之夜,她柔弱的心在那样的夜里经历了撕裂般的疼痛之后渐渐结痂、成熟,决意破茧蝶变,去自己喜爱的天地里翩跹。

 

 “都会好起来的,放心吧。”晴儿最后说。而后开始写信。那封信,写得很长,写到很晚。

 

翌日,晴儿终是走了。把那封信端放于外公书房的案头,环顾四周,轻轻叹口气,拎了自己的那只皮箱,在外婆和弟妹们显见沉郁的送行里,一步三回头地随了表兄走出弄堂,就此离去。

 

而瞠目结舌的外公,也终于数日咆哮之后,措词严厉地登报申明断绝父女关系。尽管南京方面没你一个娘家人到场照样张罗得风光体面,排场之至,礼数周全。婚礼由陈诚主持,全部过程都给摄录下来,派专员送抵上海,意谓没有亏待你女儿,也依然无法平息外公的愤怒。

 

晴儿曾说会好起来的,要母亲要家人放心。后来是好起来了,可惜迟了,太遥远了。当外公心生无限眷念时候,已是隔了海峡,隔了天涯。晴儿姨妈赴台前夕曾壮着胆子回过一次杭州。母亲说,是穿了全高跟皮鞋回来的,“笃笃笃”地敲着山路好不容易捱到家,却还是遭外公痛斥,挥泪而去,此生再无相见。

 

总以为那个年代,那大家子人,婚姻定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事实上外公并没有真正操持过子女的婚事,仅止于愤怒地执守。自从晴儿姨妈开了婚姻自主的先河,弟妹们低调再低调地安抚着外公的同时,几乎每个人的那段经历都可被写成精彩的言情小说。结局不外乎一个,便是到了该起飞的时刻,毋须听命便坐了直升机扶摇而上,连最短的跑道都省了。且这样心性还是遗传的,到了我们这代,曾悄然关注过我的表亲们,一个个曲折离奇又妙不可言,虽然及至自己也差不多如是逃之夭夭。

 

光复前夕,晴儿姨妈曾寄来三张出境证,而成行的只有大舅一人。母亲觉得杭州挺好,何苦跑台湾去寄人篱下。她那位终日没有笑容的婆婆和四个伶牙利齿的小姑给母亲印象至深。四八年冬,姨妈的长子出生时候,母亲曾被允许去南京莫愁路的那栋房子里陪她度过了一个月。曾见她那样对付冒犯她的人:只用平淡的眼神并不着力地看了那人,毫不退避地静静地等着更无礼的下文。而对方,终是翕张了唇舌再没能续上底下那句。如是,渺然无痕地过去。

 

从此没了娘家可以依靠的晴儿,与爱情厮守的同时还要应对生活。而这,倒是并不令人担心。这些年晴儿已经在心里默默长好了自己,内心的力量当比家里任何人都要强大。因此异乡的水土招至生理节律紊乱时候,你们吃饭,她便不饿,你们不吃,她便饿了。情形更严重些,则体现为精神状态绝好,当然,指晚间。她会使跟屁虫般盯了她那么些年如今终于想做个美梦的表兄打起精神来,而后用了姐姐对弟弟的口吻说你又做错什么了。这些日子你总共做错了多少件事,很不应该,你得改,知道么?如此这般地让黄铜般的灯光温馨漫过整个夜晚。终于有天,瘦高个哈欠连天跑杭州去岳丈跟前告状,说想不到啊,晴儿的脾气怎么嘎坏的啦。而外公终于没再给出厌恶的神情,而是尽了意地笑,爽朗地与小婿谈天说地,飨之以英雄凯旋的礼待。至人昏昏然离去,脸上还挂着笑,拿指骨叩出板眼来哼哼:“到底得了自己真传的。这小子,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太平了。”

 

而事实上,姨夫暖暖地呵护了姨妈大半辈子,兄长般自觉地履行着保护弱小的神圣使命。姨妈偎他身边,也卿卿我我地做了一辈子的表妹,是不是很温馨呢。如今俩人都已步入耄耋之年。人老了反而更孩子,据说偶尔也还会像当年那样闹腾一下,也还那般地要好。

上一篇:晚年     下一篇:我害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