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的东西
明日惊蛰。想起我害怕的东西正一样样醒来,于洞穴里记起我,睁亮了眼齐刷刷地盯住我,甚或还蓄谋着怎么对付我。不知其所踪却如影相随的感触总也令人惶然。很没用吧,害怕的东西原是如此微不足道。可我就不信你能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任何有翅目唇足类的东西统统不怕,如果想要我服了你的话。
自然不是生来就怕的,只因骤然遭逢时那种特定的毛骨悚然的场景,才被厉害地吓住了。早年,公司图书室曾一度陷于防空工事。而偌大的公司还没有哪个地方比图书室更吸引我的,一有空就往那儿去。那天管理员刚好离开会儿,于是一个人坐着等。无意间,眼神被墙角的管道上附着的一层什么东西拽了过去:暗淡的灯影里那种深咖泛着神秘的幽光,极具诱惑,便很自然地凑近去看个究竟。然后,从此就被震慑住了:蟑螂——足有上百之众!也不知它们阴森森聚那儿做什么,有组织地密谋策划?脊梁登时凉一下,接着血液停下来,呼吸不再。糟糕的是,它们居然警觉如此,缜密的阵形旋即由蠕动至松散转而四下逃离,霎时空气里群魔乱舞得像个烂摊子,场面之恐怖实为平生仅见。它们定不自知已成功地颠覆了我对于它们的不屑,该让出地盘的我,只不幸一时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害它们全部地惊惶失措,好多就在混乱中撞车了,于是掉地下的,扑墙上的,还有的急打方向又来不及回,便与我发生碰擦,甚至在我头发里熄火。那一声终于迸发出来的惨叫,绝对是我从没有听见过的源于自己喉咙的声响。魂飞魄散跌跌撞撞捱到楼梯口,只见顶上围满了黑乎乎的惊恐,却没有哪颗脑袋肯自告奋勇地下来探看神秘莫测的防空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后在家一旦遭遇蟑螂,那如遇鬼魅的惊骇往往会令母亲感到愤怒。换了单位之后,一开始室友不了解我的顽疾,那骤变的脸色、一声不吭“倏”的肢体动作绝对引爆全体无声地撤离。
有段时间住深圳。某天洗澡,好奇地瞥见墙角有一异物,而当我意识到那东西正是蟑螂先生时,已没有退路,只好强迫自己与之相觑。还好我不动,它不动,各自有理有利有节。心惊肉跳地观察它,发现广东的蟑螂身板比江南的厚实,背上隐约有花,还有些傻,动作不大敏捷,当我用花洒淋它,也只是不情不愿稍稍挪下地方,可终究还是怕它飞身上来。有天去东门买衣服,付款时不经意瞥见先生背上竟驮着只大蟑螂!随着一声尖啸,衣服不要了,找头不要了,先生不要了,没命地逃啊。害先生脸色惨白地呆那里直跺脚,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起大舅曾嗜爱的一种酷似蟑螂且身价不菲的名曰“龙虱”的美食,据称腹有健肌,嚼之味如火腿。而我敢确信那东西即使满满是火腿肉实的鲜美于我大概也只能起到清空胃纳的作用。
后来发现其实对所有颇具侵略性或模样讨厌或令我恶心的有翅类昆虫都害怕,它们首先会在速度上使我处于劣势。比如大黄蜂先生,比如斑蝥,比如大灰蛾。而我喜爱的小东西尽管长着翅膀也亲如一家,因为我们打小在田野里一经相识便交情猛涨,比如亲爱的天牛蚂蚱蝈蝈蟋蟀蜻蜓金龟子纺织娘刀螂。而该死的蟑螂更让我恶心于一肚子坏水的死法。想想电影里那些大腕为蟑螂奋不顾身放声嚎叫的情形不见得一味的夸张。而据说当年我们那个在几百号员工面前常常神情肃穆的厂长回家见了蟑螂会抓起被子蒙了头地喊叫连天,想必更是不无道理的事情了。虽然法布尔说,倘若换种看法,蟑螂也是精致的甲虫,可迄今为止我还没能培养起博爱之心来观察并赞美它。
接着再说说蜈蚣。可不是一般的蜈蚣,去见识一下。
当年住石库门老房子,环境比较阴湿的那种。有天听邻居老太在底下喊:“嗨,楼上,伸出你的头来看看,这是啥东西——”就探头去瞧:天!那么大一条蜈蚣,宽阔得都能赶上人腰间的皮带,是时正舒展了手足四平八稳地趴门槛上寿终正寝,对身后的一切再不关心。
蜈蚣自然怕的,何况那么大的蜈蚣,看眼便足够赚一身鸡皮疙瘩。曾领教过它的身手,才不过毛线般细瘦的东西,一口下去,那股锥心的恶痛管叫你骤然刻骨铭心。可即便如此,仍不及蟑螂来得怕,因为它没长着翅膀,一旦发现通常还能由人保持清醒的头脑疾速逃离,至于蜷缩角落里不住地寒战已然是过去时了。
那时候我们院子里几乎每年入夏都会有一户人家遭遇壮年蜈蚣的侵袭,所幸轮到我们时被我的害怕躲过去了。某晚午夜时分蓦然从睡梦里惊起,语无伦次就喊:“蟑、蟑螂——”这种惊觉于我貌似常有,且几乎准确无误。先生随之树起,打开灯四下里探看,没有啊。再仔细听:果有沙沙之声。寻根溯源,鸡皮疙瘩便起来了,两人顿时像舞剧《白毛女》里黄世仁穆仁智在奶奶庙撞上喜儿那样地打颤:但见一条紫袍红爪的大家伙正一派王者风范地从门框缝里款款而来,声音就是它的爪子触摸高泡壁纸发出的。蜈蚣先生反应倒也快,见身份暴露扭头就往回跑。要不逮着它哪还敢睡呀。一道跳将起来去门外找,并很快由先生身先士卒地踩上了。
这回轮到先生害怕了。那条蜈蚣并不比我的脚来得短,如今被他的软底拖鞋踩着,露出不知是头是尾的一截于后跟处挣扎着想往上爬,据称都感觉得到足底的顽强抵抗呢,不啻踩着地雷一样。那一刻他看我、我看他,空气仿佛凝固,一阵可怕的沉默。蓦然就听他叫起来,且是越叫越响:“快、快想法子呀!”一个激灵顺手操起瓶“雷达”对了他脚下就喷。他迅速跳开,再由我对那东西猛烈扫射。原来蜈蚣真的怕“雷达”,竟很快死了。回头见先生原本不大的眼睛出彩得整圈眼白都闪亮登场。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他喘着气说你试试。
可见这事得归功于我对蟑螂的超级害怕与警醒,辩证地讲怕一样东西自有它的好处。倘若那晚没能及时发现让它爬床上来与我们抵足而眠或者从此潜伏着与我们共有一个家,后果都不敢去想。
翌年某个夏夜蜈蚣先生如期光顾隔壁邻居家。男主人远比我天高地大得什么都不怕,蟑螂蜈蚣算个啥东西。结果就被猛咬一口,害得整栋可怜的小楼在痛哭声里凄惶地飘摇了一宿。翌日大伙一起帮着找,终于床底下发现那十恶不赦的东西即刻开水赐死,并由受害者亲自送抵沐泰山国药店。然被告知遭遇如此薄待的蜈蚣仅值一分耳。又笑说不如拿回家去以毒攻毒,它咬了你,你吃了它,从此两不相欠,岂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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