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医生其实是个赤脚医生，现在所谓的坐诊村医疗室。很小的医疗点，但服务的却是偌大的一个村落。村里的人小病小痛都在村医疗室问诊寻医，所以赤脚医生在当地是有很大威信的，无人不知。

那时的秦医生就很牛，说话粗声大气，大嗓门，并且动辄使脾性。让人畏之又不敢远之。真是矛盾体。我就很惧怕他，因为他说话好像没有柔声细语过，又总是黑着脸，好像和你有怨仇未解。我们小屁孩可以和他不打交道，因为生病染恙由父母领着，打一针开路，无需和他啰嗦，自有父母打理。本当可以把他撇在一边，不放在心上。可他总是找我父亲的茬。因为卫生室就在我家隔壁。父亲好棋又善弈，他呢，也是如此，但技术总是逊我父亲一筹，故而总是拉父亲对局。算是和高手过招，学几手。我猜是的。尽管他总是不承认。认为老崔（他这么叫我父亲）总是吃他马屎，可内里私下传出的却是他总是被父亲下得发脾气，有时都掀掉棋盘转身走人。但第二日又死皮赖脸拉父亲上阵。我恨他不是和父亲下棋。而是他强人所难。父亲一个手艺人，见天地忙，从日头升起，到日头坠山，都奔忙在生活的路上，都马不停蹄。哪像他，没病人的时候是悠闲的神仙。这时他就会踱过来，喊道，来来，老崔，吃几把马屎。父亲笑笑，说歇一下子。他就气冲冲了，大声道，整天忙，忙什么，做的死去啊。并且手脚过来了，拖拽着父亲，瘦弱的父亲拗不过他，只好和他楚河汉界起来。他还要你认真下，你敷衍了事他又要发火。故而父亲有时故意输他几盘，他心里有数，马上发火，说你必须赢他几盘才准走。惹得父亲只好抛弃一切事物和他在棋里对语。

不过他对父亲的有事相求也是全力以赴的。有一次，父母均染腹泻，很厉害，卧病在床。他亲来床前问诊，扛来挂盐水的架子，就在家里行医开药起来。我的肾结石，也是他无偿开了一剂中药方子给治好了。我日后都忘记了，他遇到还关心问起我的病情。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应该感谢他才是。父母有什么急事，半夜寻到他家里，他都积极应承。有时在牌桌上战斗正酣，他都不说二话，推牌起身。别人都很诧异，老崔的能耐真大，秦医生如打牌，就是他父母都叫不应，有时还动肝火。但唯一对父亲是另外的情形。这一点，我有时感念他有人情，是个有个性的人。

他原先风风火火，除了大嗓门，还有就是出诊，附近几个村落都留有他的身影。问诊好后，就坐下喝酒。主家当然是倾力相陪，除了当家男人，还另请了亲戚和邻家作陪。当然都是善饮者，将这个乡里神医供好。他总是醉醺醺的日子多，除了酒在别人那里留下佳话，当然也有神吹能侃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故而总是披着星星被别人用摩托送回家，或者一路搀扶着架回来。在家里就餐的日子少。老婆烧了的菜饭热了又冷了，当然有怨言。因为总是这样，因为总是不事先打招呼。但几句数落，会惹得他更大怒火，砸东西、动粗都是接下的动作，故而老婆时间长了就听之任之，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进出都自由。

但忽一日，酒桌上突感不适，头晕。做医生的他知道什么，紧急送往医院。结果命是保住了，但潇洒、指手画脚的形象是昨日的记忆，他半边麻木，手脚不灵便。形象的受损，接着是精神的萎靡，他变得少言，变得深居简出，不再掺和村里的大小活动，和那些揽工程的、跑生意的都疏远了。不然以前都是整日泡在一处，在酒局上较量，在牌桌上捉对。他常从我家门前过，见面我们颔首一下，简单招呼一声。他不苟言笑的日子仍居多，即使笑，也是浅浅的，倏忽的。但很明显，我感觉他的落寞，他的苍老，他的无奈。尽管形体没有多大变化，面容也无多少改变，但不自在的身体使他笼罩上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无形的束缚。他已失去对世界的话语权，他在这个村落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因为村医疗室已不是他掌管，他只是一个被聘请的医生，更年轻的医生横在他面前。

每次我望着他略显僵硬、摇晃的身体，我感到时间的可怕，感到岁月的不饶人，感到世事弄人。也许人只有在他人的荣辱浮沉中，才感知生命不是永远张扬高调的，有时得像小草一样低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