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捉了一群鸡。

起先我不知道，看见母亲拿着一张很大的报纸往厨房去，我以为是引火。因为母亲烧锅，通常是先找一些旧报纸，随便团一下，然后引燃，丢进灶膛，然后其上架细竹枝，就熊熊旺燃起来，一场炊事就紧锣密鼓拉开大幕。但我看见母亲不是到灶下，而是开了院门，到院子去。我好奇跟了去。我说干什么？母亲说看鸡晒得可怜，拿报纸遮一下。说罢，铺开报纸搁在铁筛上，一片荫凉就倾斜而下。我探头是鸡，一群很可爱的生灵。我惊讶问，姆妈，你捉鸡啦？嗯，昨天捉的。我来看看。我迫不及待。母亲掀开铁筛让我瞧，我怀着欣喜、怜爱的心情观望着。很亲切，尽管这是一群新鲜的、刚从蛋壳里蹦出来的生灵，但场景熟悉，小时候的一幕幕尽在眼前，模样大同小异，都是毛茸茸的家伙，都是探头探脑、对世界很好奇的样子，我久久不愿移目。观完，我回到屋，没有做声，但我心里盘算着，算上这群，母亲的鸡该是很庞大的一群，老鸡、雏鸡，总有四五十只吧，一个微型鸡场，我心里笑了。

因为我感到母亲心里又充实了一层，尽管忙碌增加几分，但希望和情感如绿叶，又新崭崭在日子的枝头绽放几片。

母亲一直养鸡，在我的记忆里。但那都是附带，几只，至多十几只，大多的时间给了田地，给了家务，花费在我们身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量养鸡呢？我想应是从街上回来，和父亲在街上转悠了十多年又回到老宅。田地是远了，再无力侍候它们了，也无需从土里刨食，于是母亲开始屋前屋后地劳作，在屋后的菜园种菜，在院子放养一群鸡，在门前栽一片细竹。和父亲守着的时光是淡然的，是熟悉的、悠闲的，因为大部分的劳作都是父亲承担。晚年的父亲脾气特好，好像几乎没有发过火，与年轻的动辄暴风骤雨比较，简直云泥之别，简直判若两人。年轻时，母亲有点惧畏父亲，因为母亲被父亲打骂惯了，因为母亲不想惹这个火药桶。但年老的父亲听命于母亲，母亲招呼他做什么，他立马应承。故而母亲时常吩咐父亲做着做那，也是夫妻间恩爱的一种表露。母亲喜欢和父亲说话，父亲喜欢被母亲支使。但大多时候，父亲做着的时候，母亲也跟随着，拿下锄头，递下扫帚，或只是站在一旁说说话。夫妻俩温馨的场景在天地间镌刻着。故而那时鸡主要是父亲在饲养，母亲只是帮手。但时光是很快的，特别是快乐的时光。父亲一日夜跌倒不起，拉到医院还是躺着回来，此后一直在病榻走完一生。也许从父亲卧病在床，母亲就需一人独对鸡的世界，独自料理鸡。在父亲尚呼吸人间的时候，母亲没有感觉鸡在心目中的位置，没有感觉这些生灵在日子里是如何给她带来快乐和抚慰，直到父亲撒手人寰，鸡的鸣叫是音乐在生活中流淌，是一群不懂人类语言但能和你演绎生活情趣的可爱、乖觉生灵。父亲走后，屋子里一下空了，是鸡们蹒跚走来，袅娜走来，填补着所有虚无的空间。

母亲现在常和鸡对语，如喂食时，鸡们争先恐后，拥挤着，拼抢着，母亲就会假意嗔怒，抢什么抢，都有的吃，什么时候饿着你们了；如母鸡孵了小鸡，母亲看见有的小鸡在母鸡的羽翼外，瑟瑟发抖，就伸手想把小鸡挪到里面去，母鸡会伸喙啄着母亲，母亲大声嚷嚷，你还啄呢，自己不知道带，我帮你，真不知道好歹。当然故事还有很多。我们常笑母亲，你讲话它们又听不懂。母亲眼睛一瞪，说听得懂哎，你叫它不要抢食，有的鸡就退到一边。我们都笑了，母亲也开心地笑了。我们回去现在鸡是一个重要的话题，说某某鸡又生了一个双环蛋，然后赶忙到抽屉拿出那个蛋让我们瞧。正当此时，鸡在院里咯咯哒叫，是下蛋报信的唤声，母亲会闻声跑去，然后握着一个蛋说，还滚着呢。当然滚着，因为刚从体内排出。我们还是依言握一下蛋，我们握着的不只是蛋，还有母亲发自内心的喜悦。每当周末，母亲都会拉开抽屉（母亲专门准备一个抽屉装蛋），让我们看一下一周来鸡们的收获，也是母亲的收获。那些白花花、洁白的物，像一颗颗小小的太阳，照亮着我们的眼，也宛如母亲的心，温暖着我们的心。鸡蛋，母亲都攒着，等着我们周末带回去。我们兄妹三个轮流带。母亲很少吃，她说她不能吃，她有高血压。其实这是托词，她其实没有营养，平时一个人从不剁肉，不吃蛋拿什么滋养身体。现在春天，蛋多着，鸡拼命地下，我们每周都要带上四五十个，母亲很开心。但母亲也有烦恼的时候，是逢到冬至前后，鸡们好像一下对下蛋没什么兴趣了，一周只那么十多个。母亲每当拉开抽屉，都有一种忧愁和不好意思，嘴里嘀嘀咕咕的。我们劝慰，现不是下蛋的时节，还能怪谁呢。但母亲好像还是不能释然，有时偷偷摸摸到桥头一家买土鸡蛋填充数量，这是我后来无意发现的。我很愧疚。但我又能说什么呢。

有了鸡，母亲屋子里充满着声音，院子里始终有音乐的雨。晨曦扑在窗棂，鸡们的叽叽喳喳也密集穿窗而来，莅临母亲的耳朵，母亲会披衣起床，嘴巴念叨，这群家伙。可内心里是把当婴孩看待的。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将鸡食拌好，倒进食盆，然后再料理自身的梳洗。白日，咯咯哒下蛋的声音始终不时响起，让母亲喜悦也时时袭击心怀。晚间，鸡们不时的零落嘀咕会在窗前陪着母亲（母亲的卧室和鸡棚相邻。我劝母亲换一个房间，免得有气味传进，但母亲没有这样做，我不知母亲是否有这层意思），母亲不孤单。

鸡们，和母亲舞在这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