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日子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喜欢吃的,边喂他边给他聊天,说着鼓励的话,哄小孩似的,说:你是最坚强的,小孩都以你为榜样,要多吃点,病就好得快。田里的稻子还要你去种。父母将几亩承包田侍弄得青翠可人,我们吃的都是父母种的,一年都不需要购米。父亲笑意浅浅,乖乖吃着母亲伸过的每一汤匙饮食。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因为他不知道他的真实病情,并且有母亲这个风雨相伴的老人的一直宽慰。有一阵父亲还试着让我们扶着站立行走。愿望是好的,但体力实在不支,半边神经一直压迫着,处于麻木状态,可怜的老人。如果能正常行走,依父亲的性格,肯定会强撑体力到田间地头侍弄他的心爱物,但天不遂人愿,父亲空怀满溢的激情。

后期父亲的病情加重了,母亲身上的担子也重了。完全处于迷糊状态,连钻心的疼痛都没有感知。元胡止痛片、麻醉药片都停止了,父亲一人沉睡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们进来看着是一个状态,复进来还是不变的姿态,蜷缩着干枯的身,头垂着,眼睛微闭。唤着没有声言,喂他,他的嘴巴没有张开。但母亲硬是将每日的三餐饮食送进父亲的肚里,慢慢的、细心的,还是和他说着话,说着不变的话。每当母亲的汤匙伸到嘴边,父亲的嘴巴微微张开。我想已是开合的最大限度,凭着父亲的知觉,父亲已做了最大的努力。母亲就势将饮食送进。父亲的嘴巴开始咬嚼。一餐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但母亲耐心这么做着,每日这么做着。最后父亲的嘴巴都不知开合,喂一口食都要候个十多分钟甚而半个小时,但母亲没有放弃,说着话,等待着,将父亲喂好她才自己胡乱弄口吃的。她不断变化着吃食,饺子、面条、稀粥,只要对父亲胃口,父亲吃得砸吧砸吧。父亲每日吃多少,吃什么,母亲都会和我们说,绘声绘色,很有成就感。

除了饮食,后期的清洗任务也很繁重。父亲开始大小便能唤人,后来就不自觉撒在身淋在床。母亲大量地换洗,从衣裤到被单甚而垫絮,有时没有拆洗完毕,这厢又复如是。母亲又将父亲挪到隔壁的床上,复撤换。有时我们去,母亲蓬头乱发在河里捶洗,这壁父亲已干爽爽躺在床上。

母亲一直陪伴着父亲走完最后一程,知道他的分分秒秒,也将夫妻的情感分分秒秒织进去。

 

5、父亲生病在家,那个生活了三十载的小村落就成了我的牵挂,那个二层小楼就成了我日日必进的地方,去看父亲,去陪他老人家。独子,我觉得我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姐姐、妹妹也日日去,烧锅、洗涤,我则是蹲守在父亲床前,照应他,替下母亲。

父亲大多时刻还是闭着眼,复睁开眼望着我,定定地望着我。我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感受如何,是否知晓自己行将不远。应该有所感知,只是内向的他不愿说,配合着我们。因为在医院每当亲友去看望,总潸然有泪。父亲是不喜欢淌眼泪的人,男子汉,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严肃的表情,刚强的表情,眼泪与他无缘。刚刚从芜湖回来,其兄弟姐妹闻讯赶来,父亲照样抹着泪。父亲还对母亲说,门前种了几棵树,什么树,山上栽了什么树。母亲说这是交代后事。真的?听之,我心猛然一惊,一股冷气钻入骨髓。我也拿眼望着他,这个慈爱的老人。父亲的黑眼珠尽管亮亮的,但我想是没有多少神,是无法被父亲掌控的,有时眼珠就那么定住,呆滞样。望累了,父亲轻合上眼,我仍柔和觑着他。父亲在我目光的萦绕下,似闭非闭,猫着眼,我和父亲就这么经常对着眼,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碰着赶忙移开,说着话也是三言两语。我和父亲总没有多少语言,是母亲经常和我们交流,父亲在一旁嘿嘿笑着。闹到现如今的地步,即将阴阳两隔之际,父亲终于可以细细打量他的儿子,多看一眼,心里就多一份宽慰,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细察父亲,他的微微浮肿的脸,他的渐长的黑胡子,他的一颗凸出的牙齿抵起上嘴唇……父亲对我是依恋的,我从握他手上可感知。我轻捉着他的手,摩挲着,他使劲攥着,紧紧的。那一刻我触摸父亲丰富的内心世界。尽管父亲仍闭着眼,好像睡着似的。

我在他身体最好的时光,趁着明丽的日光,推着轮椅让他村子里转,看看妹夫、姐夫在田里撒稻子,本当是他所为,他今年只能看着,微笑着,说着一些话,还让我上前帮忙。我当然没去。他能离开么?到政务新区转,看看这个花园式的办公环境。沿着浦溪河,绕到对岸,然后转回来。这都是他熟悉的,曾用脚步反复丈量,如今只能用目光抚摸,用记忆追寻。父亲平静着脸,大多时候不声言,走到路坎,父亲会说小心点。我心里笑,当然会小心。不过依言马上将车靠里。父亲任我前行或停驻,没有反对的声音。有时小儿跟着,我就让他推一下,父亲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但我想心里是欢喜的,因为这个唯一的孙子是他自小带大的,背着抱着在村子里街上溜达。儿子在这时显得很乖,缓缓地移动脚步,不是那个一刻不得停歇的野小子。

推着轮椅转了十多天,我以为父亲应很快慰,清风、青山绿水、淡洒的阳光,还有他亲爱的儿子和孙子,有一日母亲说你父亲感到痛,特别是轮椅硌在石头上,一震,身体钻心的疼。我不知啊,沉默的父亲你怎么不说啊。我知道病情是在恶化,癌症晚期都有一个疼痛的过程,死去活来,有时要打杜冷丁镇痛。我想想都可怕,父亲要遭这样一个罪才死去,多折磨人。父亲即将离开我们。我的眼泪流淌在心里。以后我就没有推过父亲,到医院开了麻醉药片。

父亲是干干净净离开人世的,病中我给他剔去了杂乱的胡须,帮他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头发叫孩子的大舅舅帮理了。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心绪是复杂的,虔诚而悲凉,愉悦而无奈。如再不料理,父亲恐怕就这个面目到另一个世界,但我帮父亲清清爽爽的面目示人,我又感到我劳作的意义。细心地,不让一根胡茬留存,也不让一根胡须牵扯起疼痛。剔除脚趾甲,我慢慢地磨圆,将趾甲缝里的每一丝污垢都清除……

 

6、得到父亲的死讯我还在园区上班。母亲来电话,说你大可能不着啦,你回来一下。我说哦,我马上来。挂上电话,没有停留。父亲紧闭着眼。但微弱的呼吸还在,体温还在。母亲叫来了隔壁的医疗室医生。母亲征询我的意思,我说挂点滴。我的意思能挽留父亲一会是一会。点滴挂上,我看守着。握着父亲的手,尚有余温温慰着我,传递着他的儿子和他的父亲还在一起。印象中父亲还回握了我下,一丝劲,但我清晰捕捉到。蓦然水停驻不动,我急忙叫唤母亲,母亲喊来医生。翻看父亲的瞳孔,说走了。撤去盐水。我握着父亲的手,冰凉。眼泪就抑制不住下来了。

父亲终于独自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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