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露水一样活着

    我在今年初夏生病住院期间学会了叠被子。我所说的“叠”，不是指把被子随便折起来，而是折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有线条、有美感。这是我向两位萍水相逢的同病室的病友学的，他们都当过兵：一个曾经是开轰炸机的飞行员，在北方的许多军用机场都待过，对中国的天空很熟悉，现在退休了，在深圳一家保险集团下的评估公司当总经理；另一个曾经是跳伞兵，去湖北的黄陂、孝感等地作过跳伞表演，现在于某高校派出所当警察。他们都转业几十年了，可仍然保持着当年在军营里养成的良好习惯。他们那怕病再重，只要不是躺在床上，就会叠好被子，拉展床单，把铺位整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平时也是个不太邋遢的人，可和他们比起来，却显出了在素质上的欠缺和习惯上的距离。在和他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主动地过起了准军事化生活，得了许多教益。出院前，叠被子的功夫和习惯，屡屡受到护士们的表扬。

叠被子看起来是个小事，可它决不单纯属技术和习惯上的事，它能折射出一个人长期积累的基本素质，能反映出一个人起码的思想文化修养。

出院回到家里后，妻子说我变了，心细了，理智了，善于从细小的事情上着手，在乎完美了。

妻子说的都是事实，我心里正是这样追求的啊！

这是一个人人都想从庸众的底色上跳出来让别人发现自己的时代。于是，追求怪异和荒诞的人比比皆是：把头发染成黄的或什么动物皮毛的颜色；给自己取一个“背叛生活”“今天我是流氓”等什么恶心的腻称，哗众取宠；戴副特别宽大的太阳镜，满嘴怪话……热衷于什么超男超女的比赛，老想一夜之间成为大腕明星，在万头攒动的广场上爱到人们痛哭流涕的欢呼；喜欢在媒体上玩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花样，突现出自己不平凡的存在……以为怪异就是不同凡响，就是与众不同，就是风流倜傥。没有耐心、没有兴趣去过平平静静的生活，爱嘲弄淡淡泊泊的人，从不甘心默默无闻地做事；以为平淡、平和、平静就是平庸，就是无个性、没本事、无作为。

可是，我想在这样一个时代做傻瓜，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洁净一些、细腻一些、真切一些、具体一些，做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有什么不好啊：我对从西安来我们学校义务讲课的几位衣着素朴的教授投去羡慕的目光；我对那些能平心静气坐下来听别人完整地讲完自己的话的人表示出由衷的敬意；我将在球场上无意间撞了别人而遭到谩骂却仍平静地道歉的学生视作道德上的兄长；我在下棋时因催促对方下快点而被对方以“奔丧”咒骂后，仍能平静地说“那你忙”，然后没有愠怒地退出棋局；我在晨练和别人让路时，宁愿把平整的路面让给人而自己走那杂石错叠的路边；我知道在别人可能会尴尬的场合，自己却表现得浑然不觉就是对别人自尊心的保护；我在深夜里为高三学生改试卷，对那些成绩特别差的心存怜悯而在以后多给他们一些鼓励和赞许的微笑；我知道在这话语过剩的年代，多一些语言的省略也是在做善事，因为这标志着没有无聊地浪费掉某一方宁静；我对一位戴着塑料耳环的学生悄悄地说“你将来戴耳环可能好看，可现在却不适合”，然后看女生偷偷地把耳环摘了下来；我在病房里主动和一位人们不愿理睬的因烧伤而变得非常丑陋的女人说话，让她感受到自尊；我知道送给对方一方安静、一方自由的空间，远远胜过说一万句“我爱你”；我知道白菜萝卜味道最平淡而人们对它的喜欢最长久；我知道谁也没有说过只有一种颜色的雪地很单调；我坐在巨大的夜空下，星星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自己的消息，天上的星星却不说话……

每天每天，生命都该产生出一些小小的情愫的，就像广阔的草原上一瓣瓣、一丛丛地生出无穷多的星星花，就像草叶上夜夜都会挂着一粒粒亮亮的露水……

露水是小的，可它是纯洁的；露水是凉的，可它是清净的；露水是无色的，可它里面藏着太阳七彩的光芒；露水的生命是短暂的，可世上只要有草叶，就会有亮亮的露水，就有它对大地恒久的深情！

像露水一样活着，真切、具体、平淡、宁静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