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风啊
河边的风啊
一
我在秦岭深处的佛坪县教书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如果把这一些岁月排开来就是一条长长的街道。街道两旁都是土墙的瓦房,一片乡村的淳朴景象。
学校的前面有一条河,叫椒溪河。我曾翻遍佛坪的县志、乡土志,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由。这条河孤孤单单、寂寂寞寞地流着,水清得就像是空白,或者像少女最缥缈的幻想和记忆。
我常到河边去,如同《论语》里的曾皙常到沂水边一样,撩起清清亮亮的河水洗洗手、洗洗脚,吹吹河边新鲜的风。让风把我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洗濯得空空如也。
我住在很深很深的山里,没有陷入太多的人事和书籍,日子空空旷旷、清净透明,人纯粹得像植物一样,脑子常常闲着,时间久了,便酷爱那些源头上的事物。一切本本真真,心里安安静静、清清澈澈地流淌着漫天无边的时光。
我去小镇上买菜,卖菜的女人是我十多年前教过的学生。她说:“你买弯瓜该买弯的。弯瓜弯瓜,越弯的吃起来越香。”
我整理买回来的韭菜,当我剪开捆韭菜的棕叶时,有两只比韭菜还绿的尖头蚂蚱从韭菜里跳出来,就像是两只碧绿的小精灵一样,轻快地逃出了窗子,抖着淡紫色的翅翼飞进灿烂的阳光里去了。
今年初秋的一些日子,我家的窗台上总歇着一只或两只黑身绛尾的小鸟,唧唧唧地自言自语,有时相互说着话。一天,保护区的一位朋友来玩,看见了,说它叫蘸水雀,是依赖河流生存的一种鸟。蘸水雀总爱扬头张望,显得非常兴奋,我知道这新婚燕尔的一对,附近一定有它们寄身天地的一个家。后来的一个晴天,它们飞到河上去了,我找来一架梯子上去往窗户上的墙洞一瞅,果然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草巢,巢里静静地躺着四颗龙眼一样的鸟蛋。后来的一些日子,窗台上只歇着一只鸟,叼着大大的虫子,我知道这是雄鸟在喂孵卵的雌鸟。又一些日子之后,两只鸟都歇在窗台上,嘴里的虫子只有米粒大小。有时,它们亲昵地相互梳理着羽毛,说着大段的情话。以后,它们叼回的虫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这说明小蘸水雀渐渐长大了。两只蘸水雀需要飞到更远的天地去觅食,夕阳临窗时,它们栖在窗台上,有些疲倦的样子。等到仲秋节近了,窗台上一下子蹦跳着六只蘸水雀,一大家子鸟快快活活,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到了九月,幼鸟们都走了,后来,另一只老鸟也走了,只剩下一只,显得有些凄凉,它站在窗台上呆呆地打盹,无限淡漠和绝望。过了些日子,它又有了一只新伴,生活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便都走了,直到冬天降临,再也没有回来。
下雪的日子,我到河边去吹风,看见蘸水雀只有很少的几只,而且都痴呆呆地站在石头上,一年的悲欢离合磨去了它们的活力,岁月留给它们的只有混沌和漠然。
凛冽的风中,河岸上的茱萸林摇摇曳曳,卸尽了最后一颗红果,枝头上便孕满了繁星一样多的黄色花苞。野桃树还在休眠,像是一座寂寥的空城。我折下一节桃枝,看见它的心是鲜红的。冬月的桃树里有一条条长巷,长巷里行走着一队队打着红灯笼的少女。灯笼摇摇晃晃,红红的河流将汹涌出远处的城门。
二
每当我去外地一段时间,从汹汹攘攘的世上回来,或者走出了消磨人生的琐屑杂务,都有一种返乡归家的感觉。我坐在高高的河岸上,看着碧绿如洗、苍翠如梦的群山,有些恍恍惚惚、缥缥缈缈的,我是被山色溶解了吗?我是被清风吹散了吗?我是被山神带走了吗?
我常常独自一个人在河边坐整整的一个下午,或是一个礼拜天。
我记起《诗经》里是流淌着许多河流的,河里有着干净的倒影,河边有大群的鸟在饮水、在欢歌。《诗经》是天簌、是地音、是自然的乐曲。它是一缕缕风、一阵阵雨、一坡一坡草的气息、一泓一泓散散淡淡的野水。它们好像不是我读到的,而与生俱来本身就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我的一个个梦境,在某一个有月或无月的夜里被我遇到了,从很深很深的记忆里打捞上来,呈现给我一个真切或淡远的场面。所以,我穿越《诗经》,也就是在穿越我的梦境。
我伸开双手,有些风会在我的手指上停一会儿,而更多的风或紧或慢地走远了。我总觉得我是坐在濮水边,老子的柴屋在山的那边,庄子正端坐在上游河流的拐弯处。我从未在河边垂过钓丝,就是有箬笠流风、竿影斜逸的时候,我的钩也只会从苍茫里钓出悠远和虚无。我沿着河岸去寻庄子,只找到一片离离的青草。庄子走了,蓑衣留在了河上,还原成一年一年的绿草,映着天光云影、青山碧水。庄子的鞋子干干净净,庄子的河岸花开花落,大树成抱,他把自己走成了遗世的清风明月。
苦难的贝多芬是一条遥远的河,他独自消解了河流的毒素和凶险,用音乐为一代代后人作灵魂的洗礼;饥饿的梵高用他的向日葵盛取了阿尔发疯的阳光,它从一个让人心酸的地方穿越时间和国界,流向了不同的世纪和国度,滋润了杳渺广袤大地上那些漂泊无依的心;寒冷的托尔斯泰双脚迈过壮阔苍茫的冰雪原野,他收集了那么多光芒明亮或黯淡的星辰,为俄罗斯找到了照耀黑土地和白桦林的绯红的黎明。
坐在河边的人是安详的,心境悠远而淡然,他的生命会穿越社会、流入自然。
三
去城里开会或学习,总有一些不太习惯。
有一次参加一个市级协会下的另一个协会的改选,不少人早早就拉关系,设伏笔,自我炒作;选举时紧张得汗流满面,两腿发颤;选举后或兴高采烈,或愤愤不平。也有因在很民间的报纸上几百字的版权事非而结仇结怨、不再来往的。
我见过一个半吊子,自己迟迟地读了钟敬文的一本民俗学研究的书后,就在一次民俗问题的研讨会上大充内行,张口闭口地钟敬文,把有些人否定得一文不值,浅薄之态溢于言表。难道只有你读过钟敬文吗?难道在钟敬文之前就没有民俗学吗?难道民俗学的存在仅限于钟敬文搜寻的视野吗?
我很同意史铁生提到过的“零度写作”的说法。写作只是一种生命的需要,是一种无法割舍的劳作和陶醉,是一种对美的接近和抵达。由此也可以衍生出“零度生存”的说法,即关注和在乎生存的本质过程和本质意义,提高自己对纯净、善良、坚强等品质的感受力,在身后只留下自己的发现和绝对的创造。
住在大山里,坐在安静得近乎凄凉的河边,看群山翠绿如洗地搁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看片片的白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看一群一只的白鸟洁净地翩翩飞动。河上的风呜呜地吹着,有时让人忘身世外,有时让人忘情水边,有时让人神杳心远、寻马无疆。
我在山里常常有世外是一盘棋的遥思,黑子白子宿命地在浩瀚的时空中运行,风烟漫过棋盘,在一个个一群群棋子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我看见棋枰从无边的幽暗处伸向了无边的蔚蓝……
萧云儒先生说,在这个信息密集、信息通畅的时代,人们获取的基本上全是公共信息,人们在某一个时间段想着相同的事、说着相同的话,人的个人信息资源相对显得匮乏,这样,人的文化个性渐渐被钝化、在消失。他称之为“文化膜”的东西几乎覆盖着全人类,所以,要用敏感之手去抚摸自然和社会没有被“膜”阻隔的肌肤,感受到她最原始的体温和气息。
我坐在河边,风是流动着的宁静,是游移着的草木之魂,是飞舞着的古人之思,是今人畅想的翅影。
这里很空旷,我看得清前后左右、远远近近,我是一个独立的人。
四
在山里,有许多朋友和我生活在一样的时空里。
老梁在佛坪保护区搞摄影,发表的照片已有几千幅了。他踏遍了佛坪的山山水水,一次又一次地把一些不相干的职务像旧衣服一样脱在了一些年龄里。他几乎成了一位野人和古人,从蛮荒而僻远的山地里带回那么多美的发现、真的定格。他像一棵绿树,站在干净的地方,每天都用露水洗着枝叶上可能沾染的尘埃。他是一个野生的人,返回了自然。
叶子是我从前教过的一位女性。工厂下岗后,去了远方的一所私立学校做男生宿舍管理员。那年中秋节的傍晚,全校的学生都请求晚上让他们看看月亮,并承诺只看20分钟,校长和老师们都不答应。到了晚上下了自习,叶子却偷偷地从后门把属于她管理的40多个学生带出去。同学们悄无声息跟在叶子身后,来到一大片荒草间。那晚的天上干干净净、碧蓝无边,只有一轮月亮踽踽独行。同学们坐在荒草间,静静地仰望着那一脉照耀过香山和东坡的月魄,个个都像是月亮的圣徒。荒草随风悸动,发出与月光拥舞的声音,发出这个秋天里最美的声音。叶子虽然也很陶醉,可她毕竟害怕月亮给她惹出什么祸殃,她还是轻声地把同学们叫醒了。学生们尽管有些依恋和缱绻,可他们没有让叶子怎么为难,都按约定的时间回到了宿舍就寝。后来,叶子回了一次佛坪,遇见我她问:“我是不是太天真太浪漫了?”我笑笑说:“你是太纯洁了。”的确,她都30几岁了,可面容依然娇美得像个儿童,笑声清脆得像是风铃。
去年初秋的一天,我和英去了一趟原始森林。我们清晨上山,沿着一溪碧水前行,不时有红果撞头、黄花扑面。等我们到了原始的森林,兜里还有吃剩的近百粒红果。我们把吊床绷在大树之间,英的头上早已被我插满了野花,她躺在吊床上,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子。
这些年,我生活在秦岭深山里,山外的朋友都为我感到遗憾,说我被大山埋没了。我笑笑说:“得耶?失耶?谁能替我说清楚。”
若干年之后,我最终是会从佛坪退休的。可退不退休,都不会改变我去河边吹风的习惯。
风中,我会离人性越来越近,最后溶化在自然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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