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是一场雾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2019-01-22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混沌是一场雾

 
                                               一
    那天下午,我做完B超回到病房里,看见空了近一周的邻床上躺着一位头发斑白、面孔黧黑的老汉,他睡得沉沉的,床边坐着一个大个子老婆,木木傻傻地望着我,目光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和她说过了一句话,发现她是我老家那边的人,乡音一下子就把我和她之间遥远无边的距离拉近了。可她的口音里混杂着别地的方言,是陕北那边的那种:鼻音重浊、发音低沉。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是从内蒙的西部住回来的。          
    过了一会儿,那老汉醒了,慢慢地坐起来,我就看清了他的模样:个头很是高大,憨憨的,满脸都是车辙一样杂乱的皱纹。他的目光比他老婆的还要荒漠,并且有些木讷。后来,他说话了,是和她老婆说,时断时续,声音低沉,用的是一大堆干燥的字眼。    
    第二天早晨,老婆到外面买黄瓜去了,他就站到我的病床前,依然是一脸的茫然。他说他是内蒙人,十年前老婆死了,现在的老婆是后来找的;他在北方荒凉的沙漠上开了几十年的汽车,新疆、青海、甘肃、宁夏、陕西、东三省,全跑遍了。北方的风吹枯了他的年龄,混混沌沌的沙尘弥漫和淤埋了他的岁月,他不知道开坏了多少车,也不知道他开坏的那些车走过了多么漫长而苍茫的道路!   
    他说,酒把他的身体灼坏了。汽车在沙漠上或在青藏高原上行驶,有时好几天都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渴了就喝盐碱很重的水,或者只能抓路边的雪吃。天寒地冻的季节,车上得带着几瓶白酒,万一冻得挺不住了,就抿一口酒来御寒。开车这行当又不敢喝多了,可不喝又冷得慌,这样,酒瘾就越来越大了。酒喝下去都成了糖啊,几十年里,实际上是那些酒把胰脏给累坏了,把胰岛给淹没了! 
    一个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方大漠上,普天盖地的风沙里,很少能见到几个清清澈澈的太阳。走不尽的是无边蛮荒的山岭和沙漠,度不尽的是无边无际阴霾混浊的日子。一个生活在混沌里的人,因混沌而生病,也因混沌而无可奈何。                                         
    由他,我开始反观自己的生活,我知道日子如果过得太荒芜、太恍惚,就会生病的,有些脏器就会成为再也无法修复的废墟。视力减退了,眼睛就成了废墟;记忆模糊了,念想就成了废墟;爱消失了,心就成了废墟啊!                              
    曹禺说,人老了,是先变得丑陋,然后死亡。事实上,人是先沦入混沌,成为废墟,然后才死亡的。                  

                                              二
    和那老汉在一起住过一些天后,我们就熟了。我问他一辈子最苦的事,他说,是没有文化啊!记不住地名,也记不住时间,车上装多少货物有时也记不清楚。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大雾,什么都是恍恍惚惚的。他说,看人家在读书看报,自己却两眼墨黑,心里着急,只知道自己的生活是残缺的,文化的光亮照不到自己的心里去;电影电视也看不懂,说个事也说不清楚,想个事也想不明白;没有手机的那么多年,在外面跑,因为不会写字,有时几个月也没法给家里人一个信音;眼巴巴看不少同行在发展进步,唯独自己越过越背,心里荒凉啊,心里窝火啊,只有悲叹自己的命了。他说,他一辈子不害怕身苦,最怕心苦;不害怕身累,最害怕心累;不害怕住的地方荒凉,最怕心里是一片无边的荒漠啊! 
    老汉说着,眼里有一滴浑浊的泪水在闪动。    
                  
                                              三
    后来,我想,其实,混沌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吧,道家就追求着一种混沌的。只是它不是原始的混沌,而是主动、自觉地获得或进入,是天人合一,人冥相通,物我两忘。因为自觉进入的这种混沌,随时都可以重新走出来的,人们可以去其弊而用其利。它不是无法摆脱的无边苦海,也不是无法走出的弥天大雾,它是对“赘生文化”、“生存技巧”等等的逆向抗争,想让人恢复到那种浑浑穆穆的境界中去。因为这种自觉追求到的混沌,有许许多多的好处:混沌让人对于损失和伤害浑然不觉,没有太多的痛苦和失落 ;让人大智若愚,在许多不必计较的小事上不过多地消耗心思;他们和别人很少利益之争,也很少心灵上的角逐,因此就少受一些无谓的攻击和伤害;他们可以韬光养晦,在混沌里悠悠闲闲地休息,不敏感,少忧患,偶遇苦事或难事,往往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化险为夷;他们没有危机的压力,处事不紧张,一般不会乱了方寸,不会轻易流失了底气,浑穆中有一种从容,可能反而会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潜在的能量;难得糊涂,在别人看来已是天大的痛苦,他们却从不在乎,不会落入诅丧的谷底,自己给自己带来伤害。混沌中的人,离神是最近的,冥冥中,能浑然不觉地借助到一种近似于野蛮和原始的力量;拙者往往朴素,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会因机巧而自受其害。他们有着很好的人缘,在和人的交往中,会得到各方的帮助,却不会招惹别人的嫉恨。
    现实中最好的例证是:许多人的家里,爱用心思的那一位一般都会早早地与世长辞,而不善于操心的那一位却往往会天长地久地多活几十年.
                                 
                                               四
     庄子的《内篇﹒应帝王》中有一个才冠全球的寓言:远古大地由三个皇帝分别主宰,他们是“倏”“忽”“浑沌”。“倏”“忽”很喜欢“浑沌”的浑朴善良,但又遗憾于他的“无窍”,于是决定在他头和脸上凿出七窍来。“日凿一窍,七日而七窍备,浑沌死。”读庄周的这则寓言,总觉得它是医治时代病的很好的药方: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太重机巧了,人为“序化”得太奢、太滥、太伪、太赘了,人人都面临被异化、被阉割的可能,“聪明”已经或正在给社会一层层地堆积着“文化负值”,加重着人的自我沦陷,也连缀起了更大面积的荒芜,加剧了人类的文化窒息。                     

                                               五
    我在这家医院住了二十几天就出院了。我走的时候,病房里的5位病人陆陆续续都出院了,我们像是同一茬出窝的鸟一样,回到了各自广阔无边的生活里。那位老汉和他的老婆一样,也在那时出院走了。         
     这是个常常起雾的城市,我们乘坐的出租车都开到了淡淡的雾里。病友走了,他给我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我会在以后想念他的时候,把电话打到他混沌的生活中,问问他后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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