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树

    我是在一个叫作贯溪的地方长大的，村南不到二里的地方就是汉江河，小时候，夜夜能听到沙滩上大雁的叫声，到了秋天，河岸上大片大片的芦苇花随风漫飞，我们村家家户户的场院边、瓦楞上都落满了雪一样的芦花絮；村子的后面是秦岭延伸过来的余脉，一群一群的丘陵上光秃秃的，长着到了春天就开着白花花的狼牙刺，再就是开紫花的夏牯草和散发着苦味的野苜蓿，而在那些并不太高的坎上、崖边、坡顶和乱石窖里，零零星星地长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油桐树。

    油桐树是很美丽的一种树。它一般长得不太高，爱发杈，在一个长杈的地方会发出好几个枝丫，这样，它的树冠就伸展得很远，一棵棵鸟儿一般，似乎随时可以展翅远飞。

    油桐树的花像鸽子树或玉兰树的花，洁白，硕大，稠密，花蕊是浅黄色的，花瓣靠萼的地方微微泛红，晕出一种楚楚可怜的血痕，略微给人些忧伤的感觉。到了春天，花朵先开满了枝头，远远眺望，的确像是栖了一树树白鸟，把荒山野岭点缀得有些凄美。等到花朵一瓣瓣随风凋零、飘落，枝上就吐出一些嫩嫩的绿芽，不几天，片片叶儿就铺展开来，淅淅索索地挂满枝梢，初春是有雾的，早晨站在村边朝山坡上眺望，油桐树的影子在雾里隐隐现现，让人恍恍惚惚生出些难辨今世往世的感触。不等叶子长齐，枝头上早挂出些小小的、绿嫩的幼果，随风摇摇晃晃，像是调皮的孩儿。日子三月四月地走着，风风雨雨，阴阴晴晴，阳光的手越来越暖越来越流淌着无尽的柔情，桐果便一天天膨长起来……六月的阳光里是有胭脂的，七月的阳光有些癫狂，肯定是搞错了，误用口红给桐果肆意涂抹，它的一侧就红嫣嫣的，带上了一脸的娇羞。后来，阳光一点点地撒手走了，秋风渐起，桐叶开始变黄，开始憔悴，三三两两，十片八片，大群大群地跌得满坡都是，岭上就一天天地冷了，接着就有秋霜了，野苜蓿也就一片片地枯萎了。此时的油桐树上只密密地挂着球状的、果柄和果蒂处尖尖地突出的油桐了，村里人背上竹篓到了野山里，一竿一竿地敲敲打打，桐果如雨，落到苜蓿丛里和狼牙刺笼里，到了午后，打油桐的人背着满篓油桐下山，油桐冒出竹篓，他们就像是背着满篓红红的火焰。

    在我很小的时候，油桐就以它的美丽走进了我的眼里和内心。那时我长得单薄瘦弱，性格敏感，钟情于那些美丽的事物，加之我读书不几年就失学了，整天在山坡上牧牛，就和油桐树结下了宿命般的缘分。那时候，油桐树长在我荒凉的童话世界里，它是我的玩具，是我孤独岁月里的伙伴，给了我数不清的最初的想象。

    如果我的一生是一幅绘画，油桐树就是这幅画里让人回味无穷的底色。